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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永春十二年，正月十五。

渐渐隐入暮色的神武城并不像平时那样早早宵禁，东西二市的店家早早挂上了大红的灯笼，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比以往多备了几倍的货，准备借此小发一笔。金乌西坠，四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竟是比白天还热闹了几分。

王记灯笼铺门前，一个穿着粗布大衫的少年在门口久久矗立，一个小伙计上下端详了一下那少年，皱了皱眉头，可还是换上了一副笑脸

“这位小爷来点什么？”

那少年面色一窘，伸手在裤兜里掏了又掏，勉强摸出了三枚铜钱

“那个，三文钱的灯笼有吗？”

那小伙计面色一滞，收起了笑容，也没说什么，自顾自的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少年名叫许念慈，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面容清逸，从小和一个老头相依为命，以为城里人家画门神和写春联为生，勉强混个温饱，自然就没有闲钱买些额外的东西，许念慈此刻神色黯然，看了看自己身上补丁摞补丁的布衫和手上那墨色和水彩混合的污渍，一枚枚的把铜钱揣回口袋，一步三回头的走向了自己家。

繁华景色在少年眼中倒退，取而代之的是嘈杂和鸡飞狗跳，每家每户虽然门扉破旧，可门板上的门神却线条遒劲有力，笔迹周密连绵。许念慈轻车熟路的来到了这条街上唯一没有门神的一间老宅，用力砸响门板

“老顾！再不开门小爷我就踢了啊!”

脚步声慢悠悠的响起，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娘的，你催命呢？来了来了。”

一个身材瘦削，酒气冲天的邋遢老者缓缓打开破旧门扉，又跌跌撞撞回到自己那堆不能称之为铺盖的破棉絮中。

许念慈一屁股坐在长条凳子上，仰脖把茶壶里的水喝个精光，把茶壶重重墩在那坏了一只腿的桌子上那老者大声嚷嚷道：

“老顾，再这么下去咱们可就断炊了，你说那意迟巷的官老爷要你那门神，要我说就给了他，你偏不，这下好了，别说买灯，窝窝头都快吃不上了。”

老者抬眼看了看少年，冷哼一声

“那知县心脏，我怕我请的门神把他那颗只敢贪民的狗胆吓破。”

许念慈扶额道：“我的顾大老爷诶，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倒好当撒手掌柜不管，老子一天出去买个灯都买不起，你再清高，你总要吃饭的吧？”

老者似乎自己也觉得理亏，猛地一拍床板，大声喊道：“拿笔来！”

许念慈欣喜若狂急忙从自家箱子里翻出那所剩不多的墨块和一张素白宣纸，一切准备妥当，老者这才慢悠悠走到桌前，老者拿起笔时神情破天荒肃穆，御笔如飞，却又张弛有度，一幅钟馗捉鬼图顷刻间跃然纸上。

“去朱紫巷的巷尾，有家书画铺，画钱么...让那家掌柜看着给，衣食钱肯定够了，再买坛刘伶醉，剩下都是崽子你的了。”

老者丢掉那支早已秃毛的笔，把墨汁抹在自己那既是徒弟又是孙子的脸颊上，哈哈大笑，随即趴在桌子上大睡起来。

许念慈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槛，抛开别的不谈，自家老头的书画造诣让他十分佩服，光是这手画技他就学了不下五年但并未学到精妙之处，每次老头的画都会卖出不下二十两的高价，但老头也是惫懒得很，非得山穷水尽之时才画，不过也好今天的灯笼钱有着落了。飞奔到朱紫巷口，许念慈看着与白鱼巷天差地别的青石路，许念慈又看了看自己的破布鞋，轻咬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这条街。

巷尾之处，一家灰扑扑的建筑映入眼帘，包袱斋，一家几乎什么古董都收的小铺子，许念慈抬腿跨入门槛，可来接待的并不是印象中的老掌柜，而是个不过而立之年的俊美青年。许念慈心下一凉：“这掌柜可别不识货，再把这画卖亏了灯笼可就没着落了”不过那掌柜察觉到了许念慈，来到他身侧轻声道:“小兄弟要割爱？”许念慈见掌柜和善，连忙把画递了过去。掌柜上下端详了一下那张画，眼神一滞，又恢复正常。他笑着问道：“小兄弟，这画主人是你什么人？”

许念慈眼神一动，摸了摸脑袋，憨笑道：“咱也不晓得，一个路过老头快饿死了，咱给了他口吃的，他就给了咱这幅画。”

年轻掌柜笑了笑，爽快的拿出了二十两银票，他笑眯眯道：“以后小兄弟若是还有此类的画还请一定到包袱斋来卖，不说别的，这里价格一定让你满意”

许念慈笑了笑，把银票揣进布衫中，在掌柜目送中缓缓走出朱紫巷，走出那掌柜视线后许念慈拔腿就跑，老头交代过，有人问画出处，打死也不说。许念慈这十几年也不是白活的，老头估计是某个逃出宫廷的御用画师，这才隐姓埋名，他不想再平添事端，给时日无多的老头一个平静的晚年，也算报答他这几年的养育之恩了。

夜晚的神武城明亮如昼，带着各式面具的人们或猜灯谜或放河灯，观看外来伶人杂耍，沿街的贩子趁机吆喝这各色点心吃食，香气一股股钻进许念慈鼻腔，逗引的肚中不争气的响起来，许念慈紧紧攥着那银票，掌心汗珠沁入银票中，眼睛紧紧看着那欢快热络的人群，他加快了脚步。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设身处地的为谁着想，哪怕圣贤，哪怕山巅神仙。

“狗杂种！老子你也敢咬？”人群中，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死死咬着一个喝的醉醺醺的赌徒的手臂。

“这是娘的救命钱，把它给我！”孩子被打的浑身是血也不曾松口，那赌徒双眼猩红，最后一脚狠狠地踢开了那孩子。“等我翻了本，那样的婆娘说买几个就买几个，狗杂种你嫌命长就赶紧跟你那烂货娘一起死吧！”

许念慈紧紧闭上眼睛，可声音还无法抑制的钻进他的耳朵

“我....我不能让你把我娘的药钱赌掉”

“狗杂种!快给老子滚！信不信老子把你卖掉？”

“就你这样的败类，也配在这世上活着？”

那赌徒气极，大声道：“这崽子和他那烂货娘，再加上我那栋房子，五十两！”现在马上就给你！四下人群窃窃私语，当今世道能养活自己就已经不易，谁还能养两个累赘？钱多烧的吗？赌徒四下环顾，又大喊出声，“三十两！三十两！老子都给你了！”那孩子浑身浴血，似乎在说什么，可她饿了几天，刚才又挨了顿毒打，声音渐渐微弱，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赌徒眼见那孩子晕了过去又大喊：“十五两！我那房子不值十五两吗？”

许念慈一咬牙，大声道：“这连人带房老子都要了！”

赌徒万万没想到还真有冤大头上门，但定睛一瞧又勃然大怒：“半大的崽子你耍老子？

老子看你也不像那富贵的样，少管闲事，快滚！”

许念慈左右一抱拳，各位街坊邻居做个见证，谁写个字据，这孩子连着那房子，我买了！

说罢许念慈掏出那被汗水沁的发粘的银票，狠狠摔在了那赌徒面前，街坊有好事的听闻此事写好字据递了上来，双方签字画押，许念慈把那字据揣进怀里，背起那孩子冲药铺飞奔而去。

意迟巷百草堂内，新来的伙计刚要给门店上门板，店门就被砸响，伙计忙跑上去，只见一个十四五的男孩背着个血葫芦也似的孩子闯了进来。

“先生哥，救救他。”许念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从怀里摸出刚才剩下的散碎银子一股脑的放在柜台上，伙计也是善心之人，马上叫了坐堂医生过来，片刻后医生给出了结果

“外伤倒不要紧，可这孩子风寒入骨，眼看是活不了了。”

许念慈无奈，只得让医生抓了药，又讨了一辆板车草草铺了些稻草，便缓缓走向自己家的方向。

许念慈到家时已经满脸汗水，用力用头敲了敲房门，大声喊道：“再不开门小爷就死在家门口了！”老者开了门首先是诧异：“怎么？你小子转行当人贩子了？”许念慈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爷的，搭把手，这孩子眼看要死我一心软给救下来了。”老者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板车，心中了然也不多说什么，打扫了这空荡荡老宅的一间屋子，铺了些稻草，将那孩子草草安置下来，许念慈瞪了那老者一眼，又把那孩子抱到了自己的床上，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又盖好了被子，孩子睡梦中也在泪眼朦胧，许念慈别过头去，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压低声音对老者说道：“老顾，他还有个娘，我过去让他宽宽心吧。”老者没说什么，嘟囔了几句后开始给那孩子熬药。

许念慈几经辗转，来到了那赌徒说的宅子所在，说是宅子，实际也就是个家徒四壁的土坯房，许念慈吐了口唾沫，抬腿进了那间屋子。

咳..咳..小兄弟是干什么的，一个女人声音从屋内传来。许念慈借着昏暗月光定睛一看，一个瘦的脱了相的女人极力想撑起身子来，可她的身体不允许了，她无可奈何的倒在床上。许念慈不知从何开口，在这尴尬的气氛中，那女人先开了口：“小兄弟说吧，我能撑住”

许念慈沉默了一下：“婶子，他学好了，托我先照顾你们一阵子，他这几年去打工，挣了钱就回来。”

那女人惨笑一下：“小兄弟别骗我了，他应该是把房子和人都卖了，对吧？”说罢女人又重重咳了几声，带出了几口鲜血，她倚在那堆脏烂的不成型的被褥上，表情释然道：“我只求小兄弟让我家孩子饿不死，我就死而无憾了。”

许念慈沉默着点头，随即问道：“不后悔吗？”

那女人竟是哈哈大笑，眼神骤然如野火般明亮：“我年少时出身花场，未及二八便成了他们口中的花魁，是他说一辈子对我好，是他！我舍了万人追捧和他一起私奔，可他这些年是怎么做的？为了还那赌债把我推给那群畜生，成日成夜的滥赌厮混！为什么！老天爷啊！你不放过我为什么还不放过颜儿，让她有这么个家，我...我对不起她啊.....”

女人嘶吼过后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一般，拉风箱般喘着粗气，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炕下的那片脚地，费力道：“脚地里有个朱钗，没理由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小兄弟就拿了去，权当你照料那孩子的辛苦费吧。”

女人的声音渐渐微弱，眼前骤然蒙上了一片白雾，她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万众瞩目的花魁，看到了他小心翼翼的问自己可否与他远走高飞，看到了自家孩子出生时自己的喜悦，最后的最后，她看见了自己孩子那明媚的笑脸。

月光透过漏风的窗棂洒在那女人身上，她的脸上似有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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