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北平畅读佳作推荐精彩章节

民国二十五年。农历八月十五。中秋。

父亲最爱北平的秋天。没有冬日里从蒙古吹来的黄风，没有伏天里挟着雹子的暴雨，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恰是出游好时节。周一鸣的儿时记忆里，最甜的记忆便是，每逢金秋父子二人，总会大手拉小手，看香山红，踏潭柘寺，闻北海风中荷叶清香，赏使馆门前硕果金黄。

纵看繁华入光阴，一曲浮尘化金身。他总记着，父亲常说，北平的秋天，没有一处不使人欢喜。

只身在英国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总有遇到难事，熬不下去的关头。

两年前，父亲遇害身亡，童年美好不知愁的日子，与父亲的欢喜时光，也成为周一鸣记忆里，难再复刻的记忆。

*

缓缓驶向北平的列车中，周一鸣端坐在座位上。在英国两年的秘密军事化训练，练就了他一副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得体的西装，挺直的背脊，阳光斜照向身侧，整个人看上去，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任凭谁看去，都是一幅翩翩公子赏心悦目的静好画面，却只是幻象。一如他心中的暗涌，无人知晓。

周一鸣望向窗外闪过的，一排排整齐的树，想象着自己手里挥舞着巨大的镰刀，随列车疾驰而过，把所有树都拦腰砍断。正如他回北平寻找真相复仇的信念，顽固，坚定。

“先生，打扰一下，我想给家中写一封家书，笔找不到了，可否借先生的一用？”

恍神太久，周一鸣竟连对面不知何时有人坐过来，都未警惕发觉。周一鸣打量了两秒来人，女子身着洋服，头上一顶红色毡帽，脚上一双打理干净的黑色皮鞋，手里拿了一本英语词典。不巧列车拐弯颠簸，女子手里的字典掉到地上，周一鸣弯腰替女子捡起，不小心看到里边夹了一张照片，看起来是张全家福。起身后便不疑有他，从口袋中取出笔，递给女子。

“北平的秋，清冷胜过萧瑟。虽然落叶缤纷，满地枯黄，却依旧夹杂着一份尊崇与荣耀。跟先生的气质倒有几分相像。”写信的间隙，女子与周一鸣攀谈。

只是这话，在周一鸣听来，算不上冒犯，却有种被窥探看穿的不适。

“听出来了。小姐是讽刺我伤春悲秋。”周一鸣无心对话，也不好不作回应。

“先生误会了。伤春悲秋也有不同，黛玉掩面而泣，探春金戈铁马，韵味却有不同。先生是后者。”

周一鸣狐疑。女子也转头望向窗外，口中喃喃道：“你有没有觉得，只要看到蓝天白云，就算只有披星戴月的清冷疏朗，也会觉得日子特别有劲。”说完莞尔。

周一鸣疑惑，反问：“我们认识？”从见面到刚才，这人每一句话都似乎别有意味。

未及女子回应，列车上突然响起警报声。

凌乱的脚步声，大人的叫嚷声，孩子的哭喊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刺耳起来。

女子以去卫生间为由告别，匆匆留下一句：“日后若有机会认识，再与你道谢。”

十分钟后。

直到列车上的警察搜查到自己，周一鸣发现自己的车票被调换，才后知后觉女子走前那句“道谢”，究竟是何意。

周一鸣仔细回想，应该是自己弯腰替女子捡字典时，女子偷偷调换了，自己放在皮包外夹层的车票。

“空口白话的，你说车票不是你的就不是？”说话的警察身着便装，长相黝黑，说话粗鲁。至于身手和力气，刚刚一掌迎面上来，迅疾把他反手压在桌面，揪着他与他缠斗时，周一鸣就见识到了。

不是打不过。训练场的日子里，周一鸣学会一个道理是，即便打得过，也不要激怒对方，迫不得已时出手，防卫过当也有了合理性做加持。故乡的父亲无端遇害，异乡的自己险些丧命，如今从天堂跌落至地狱这般生活境遇，回故乡也无法光明正大告慰父亲亡灵，只得改头换面更名换姓，为掩身份，认他人做父……

经历过这些种种，周一鸣已然看清，脏乱的世界里，盲信正义，都不如向神祈祷不幸不会降临你身上来得务实。

可，不盲信，不表示不能信。

同样地，规则，规矩，道理，越是在不明不白的世道里，越要用守正的方式自保。人一旦有了自主裁决权，若要守住良知，守正就格外重要。

周一鸣调整思绪使自己镇定下来。从刚刚的盘问听上去，警察搜查的目的，是抓捕反政府组织“正心会”成员。女子借笔是借口，换票是目的。临别时说道谢，说明来人心有歉意，由此推断找到他就不是巧合。女子说话语气笃定，像是确信自己定会脱身，性命无虞。周一鸣大胆猜想，正如世上没有无人知晓的秘密，或者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行踪……

“我叫肖扬。刚从英国回来。家住英国使馆区。父亲原是英国驻华使馆外交官。明天正式去使馆区警局报到。你可以去查。”周一鸣回北平前，已替换了身份。如今的他，叫肖扬，有一个留连风月场所的前英国外交官父亲， 即将成为北平英使馆区警局警探。

陈跃脑子转得快，回想到昨天，孟浪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便骂骂咧咧，嘴里说什么，有个英国人的爹，喝点儿洋墨水回来就能直接当探长了？

提醒孟浪道：“哥，好……好像……是……是有……这么个人……”陈跃是孟浪的跟班，虽脑子活跃，说话却磕巴不利索，着急的时候，听得人急得想煽他嘴巴子。警局里人人说，孟浪这种急躁脾气，是怎么受得了这个说话温吞的家伙。

有人说，说话结巴，是因为说过假话，心里有愧。

摁住周一鸣的孟浪眉头皱起，仔细端详。他确实听说警局要来一个留英回来的，这还是因为昨天他特意被局长叫去，说和使馆区组建联合调查组，联合办案的事，好像是姓肖？

“带回去！”孟浪松开摁住周一鸣的手。中气十足嚷着，像是心里积压了几公斤怨气。

晚上。警察局门口。

周一鸣的假父亲老肖，亲自证明了周一鸣身份，是他国外留学回来的另一个儿子，肖扬。

“孟浪警官，正式认识一下，肖扬，以后工作上的事，还请多多关照。”周一鸣态度谦虚，孟浪若伸手打笑脸人，显得小气，只是说话语气却也不和善。

“刚才下手重了点儿，伤了你这喝洋墨水儿，拿笔杆子的写字的手，别介意，工作需要。”说话间孟浪伸出手，掸了掸周一鸣笔挺的西装外套。

听话听音。周一鸣晓得，这是孟浪敲打他，凭着领事馆的背景任了差事，徒有虚表，名不符实。

“小时候我母亲给过宋江和李逵。母亲说，有教养的人，就要像宋江那样，别人挑衅他，永远也不气恼，要保持风度，要表现得豁达宽容，过后再让李逵剁了对方全家，最后再责罚李逵粗鲁，罚他晚上不许吃酒。” 周一鸣结实得讽刺了孟浪一把。听得孟浪背后的陈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变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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