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纨绔与高岭花

崔锦寒莫名有点生气。

他后退半步，往回拽自己的衣袖。宋戚酒劲上头，攥着袖口不撒手，还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准走。”

崔锦寒神色冷淡：“苏公子，我不断袖。”

宋戚哦了一声，弯起眼睛笑：“没关系，我断。”

说着，她手上一使劲，刺啦撕掉半截衣袖。崔锦寒低头看了看自己破损的袖子，半晌无言。

很好，上次喝醉呕吐，这次直接上手扒衣服。

崔锦寒略略扫视周围，察觉到不少好奇窥伺的目光。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转身就要走，不防被宋戚抓住手腕。

“都说了不准你走。”宋戚仰头望着他，因为酒醉，白皙的脸颊覆着胭脂般的血色。“我很中意你，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

站在后面的断荆惊得忘记了言语。这是什么，强抢民女的戏段子吗？

崔锦寒俯视宋戚，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轨之意，只瞧见满满的认真和固执。像个霸占玩具的孩童，坚决不肯放弃看中的宝贝。

他眼底浮现淡淡的责备，低声呵斥道：“胡闹。”

崔锦寒伸手去掰宋戚的手指，没掰动。宋戚力气很大，看似纤长文弱的手掌钳着他的腕骨，怎么也拉扯不开。

“不，你不能走。你怎么可以逃走呢？”宋戚蹙着眉头，丝毫不能理解崔锦寒的反应。她的嗓音带了些许沙哑，听起来似乎还有点儿委屈。“这里什么都不是我的。连我也不是我。”

崔锦寒愣了一下，以为宋戚在说胡话。

但他对上宋戚湿润的眼眸，在那片漆黑的潭水里看到了倔强与孤独。

一种无比熟悉，深入骨髓的孤独。

下个瞬间，宋戚阖上眼皮，身体直直向前倒去。

崔锦寒微不可闻地叹气，扶住宋戚肩膀，顺势将其拦腰抱起。双臂传来的重量，让他颇感意外。

比想象的要轻，轻得……不像个男人。

断荆见状，伸手打算接过宋戚。但崔锦寒只停顿了下，便抱着人走下楼梯。断荆收回无处安放的手，神思恍惚地跟在后头，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薛相他，竟然没把宋戚扔出去。

思梦楼里很热闹，一片娇声软语，嬉笑唱和。崔锦寒抱着宋戚下楼的时候，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们。

外表冷峻锋利的男人，抱着另一个俊美的少年，这种旖旎画面能勾起无限遐思。

更不必提，被抱在怀里的人，是刚刚出尽风头的宋戚。

传闻苏小纨绔荤素不忌，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前脚刚带着清倌进房间，转眼又和神秘男子肢体暧昧。想必到了明天，宋戚的风流韵事又能增添一笔。

可惜宋戚醉意汹涌，根本不知道这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锦寒抱着她走到冷清后巷。一辆灰蒙蒙不起眼的马车等在那里，车夫见人来，动作利索地跳下辕轭，将鞭子交付断荆。两人碰头低语几句，然后迅速退开。

“大人，周围没有多余的眼睛。”

断荆说着，翻身上车，代替了车夫的位置。崔锦寒进到车厢里，把宋戚放在座位上，又从车壁暗格里摸出药瓶手巾等物。在车马行驶的途中，他用瓶内药水浸湿手巾，仔仔细细擦拭面部，将伪装清除干净。清冷的眉眼，高挺的鼻，就又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先去苏府，把人送回去。”

崔锦寒一边交待着，随手扶住宋戚差点儿磕到车上的脑袋。睡梦中的宋戚无意识地侧过脸，蹭了蹭他的手。温暖柔软的触感划过手心，崔锦寒不禁皱眉，倏地抽回手掌。

就在此时，马车一个急转弯，宋戚的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了门框上。

那声音，听着都痛。

断荆语气冷肃：“有人在跟我们。”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太尉的狗。”

闻言，崔锦寒气息骤变。冷淡与疏离重新爬上脸庞，驱散了其余纷杂的情绪。

“他倒是鼻子灵得很。”崔锦寒神色讥嘲，“这个身份在京城只出现两月，卞文修就生出了疑心。”

“那，还去苏府么？”

“不了。”他冷声吩咐，“转道城南，回落霞庄。”

这一晚上，宋戚睡得很不安稳。

她梦见自己躺在汹涌海面，时而被抛至高空，时而摔落水中。海浪迎面砸来，力道跟铁锤似的，打得她脑壳剧痛。

这种痛感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清晨。

宋戚在陌生的床铺间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脑门儿。

果不其然，右边额角肿起好大个包。

她翻身坐起，一边打量屋内陈设，一边努力回忆昨晚的经历。

完了，喝断片了。

她只记得自己在台下喝酒，看了会儿琴棋书画的表演。红帐里的人长得似乎都差不多，具体啥样儿也想不起来。

还有，当时穆念青好像不太高兴。

……对了，穆念青呢？

宋戚下床，没找见自己的鞋，只穿着袜子出了门。外头是一片青翠湘竹，房前有木制回廊，石板铺就的地面落满竹叶与细碎杏花。

宋戚踩着落叶，顺着廊道走。入目景致清新幽静，有青瓦白墙，竹林溪水，尾羽细长的青色雀鸟落在枝头屋檐，叽叽喳喳地叫。

她穿过园门，又走了许多弯弯绕绕的石板路，经过灿烂繁盛的杏林，在一片宽阔得望不到边的花圃前停下了脚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宋戚满脑子问号，站在花圃前怀疑人生。春风阵阵，送来丝丝缕缕的酒香。她嗅了嗅，清冽而香甜，隐约还带着点儿苦味。

循着酒味，宋戚又走了半里路，在一方矮墙院落里发现了露天酒垆与灶台。灶上架锅，锅中水已煮沸，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崔锦寒穿一身麻色布襦，袖口挽至肘间，正坐在垆前过滤酒液。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绢袋，琥珀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微红的指尖滴落瓷坛。

宋戚不由恍神。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披麻袋干粗活，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她喊了声薛相，走到崔锦寒面前施礼。崔锦寒盯着绢袋底部渗出的酒液，看也没看宋戚，仅用简单的口吻陈述道：“你醒了。”

“是，现在清醒了。”宋戚点点头，笑了一下，“这里是薛相的住处？”

“私宅而已，唤作落霞庄。”崔锦寒说，“闲暇休养之地，还望苏公子保密。”

虽如此说，他语气随意，显然不担心宋戚是否泄露消息。

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是下属家的纨绔儿子，宋戚不傻，当然不会做出作死的行为。更何况，她对崔锦寒的隐私没多大兴趣。

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自己的事。

“昨晚，我应当在思梦楼喝酒，如何来到落霞庄？与我同行的穆念青，不知薛相可曾见到？”她理了理揉皱的衣袖，面带歉意地解释道，“让薛相见笑，我不善饮酒，醉后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崔锦寒抬眼看向宋戚。苏小公子态度十足客气，说话也挺正经，要是没见过昨晚他胡闹的模样，还真容易受蒙骗。

“苏公子的确不善饮酒。”

崔锦寒声音平淡，丝毫没给宋戚面子。说话时，他的视线滑过少年含笑的脸，沿着松散披肩的长发落下去，不意看到了衣摆下绛红的绢袜。嘴里的言语，莫名变成了苛刻的批评。“……也不懂礼仪章法。”

宋戚顺着视线低头看了看，笑嘻嘻道：“没找见鞋子嘛。这地方干净又漂亮，不打紧的。”

崔锦寒的责难，就这么被宋戚四两拨千斤地糊弄过去了。

他想起昨晚拽着人不松手的醉鬼，再看看眼前笑容灿烂的小公子，眉心隐隐跳动。宋戚哪里知道他的遭遇，疑惑发问：“薛大人？”

崔锦寒收敛表情，重新摆出一脸漠然：“苏公子向来行事不羁，薛某无意置喙。不过，以后还是少喝酒的好，免得醉狠了，躺路边麻烦别人捡。”

宋戚恍然大悟：“这么说，我是薛相捡回来的？”

她抚摸额头红肿，小声嘟囔道，“怪不得头上撞了个包，估计是喝醉了摔出来的。”

崔锦寒手一松，差点儿把过滤用的绢袋扔酒坛子里。

他不自在地咳嗽了声，转而提起别的事情来：“苏公子刚才问到穆念青，昨晚我未曾与他见面。”

只隔着窗户看了几眼，目睹穆念青被五花大绑运送出门。

“也罢。”宋戚不怎么担心穆念青，横竖没人敢拿他怎样。疑惑解决，她干脆撩起衣摆席地坐下，放松身体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宋戚叹息，有些好奇地瞧着崔锦寒手里的绢袋。“薛相会酿酒？”

崔锦寒没出声，算是默认。他将绢袋放到一边，握起长勺伸进坛中搅拌，微苦的冷香顿时四溢开来。宋戚坐在香味里，总觉得有只钩子在勾弄空虚的脾胃。

她很难抵抗一切味道好闻的东西。比如昨晚思梦楼的特制酒，有浓烈的花香。现在崔锦寒酿造的酒更诱人，不，简直脱离了酒的范畴，没有过度辛辣的刺激感。

真想尝一尝。

可惜对方是崔锦寒，关系一般，想必不会答应。之前断荆听到了自己要和薛相玩断袖的豪言壮语，本人肯定也知情……

不，等等。

说起断袖，昨晚她好像和人拉拉扯扯还撕袖子？虽然记忆非常模糊，但对方那双眼睛，绝对不可能认错。

宋戚紧盯着崔锦寒清冷出尘的侧脸，突然开口问道：“昨晚，我在思梦楼强抢丞相了？”

噗通。

崔锦寒手里的长勺掉进瓷坛，溅出几片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