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照淮安

然而边关月没有喊疼，只是看着散了一地的红豆，有些可惜地叹：

“还是送不出了啊。”

8

上元节那天，京城满城的树上都系了红绸带，街头巷尾皆是喜气洋洋，个个都在讨论这百年难见的盛大婚礼。

而凌王府明灯三百，据说盏盏皆是凌王亲手所制，只为搏新娘一笑。

红色的锦毯一眼望不到尽头，盛淮安站在前厅，看着那人一袭大红嫁衣，手执圆扇，足抵红莲，朝他步步而来。

可他却仍然等得煎熬，索性大步上前，在一片惊呼声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直到看见边关月眼尾那粒殷红的小痣，他才觉得不安的心有了落处。

凌王府今日宾客如云，纵使守卫森严也难免有疏忽。盛淮安始终紧绷着一根弦，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太美好，美好得不真实。

可所有流程出乎他意料地顺利，二人拜完天地，喜娘将边关月送入洞房前，盛淮安下意识地喊住——

“阿月。”

边关月顿了顿，回过头来。

那会儿她已经走到暗处，盛淮安有些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刚想上前，上座的皇帝却叫住他。

“皇叔着什么急，大喜之日，自然是要受众人的祝福！得敬过酒才能进洞房的！”

他只能止了步子，对她说，“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为了尽快回房，盛淮安来者不拒，酒喝得很急。众人渐渐品出凌王的心急，也怕他事后算帐，不敢再刻意阻着。

就在盛淮安喝尽最后一杯酒时，忽然有人大喊——

“不好了！走水了！后院走水了！”

骤然之间满院喧哗，唯独盛淮安静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石像。

他拉住一个仆人，哑声问：“王妃呢？”

那人支吾了半天，却是回答不上。

盛淮安闭了闭眼，压制住心头那股横生的不安，冷静地安排人将皇帝等人护送离开后，自己往后院走去。

段初拦住他：

“王爷，火势蔓延太快，您不能去。”

盛淮安道：“她还在里面。”

“她不会在里面！”段初有些急，“姑娘轻功卓越，更何况火之所以蔓延这么快，就是因为这满府三百明灯！从头至尾，可能都是她的计！”

“万一不是呢？”

盛淮安反问，看向段初。

这一眼看得段初僵住，再说不出一个字。

那双长眸太过苍凉，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唯后院那人是他手中紧攀的枯枝。

可枯枝总会断的。

有人匆匆来报：“禀王爷，王妃不见了。”

盛淮安抬头，不远处那盏他亲手制成的明灯，被火舌卷上，渐渐燃烧成灰。

9

耳边风声呼啸，盛淮安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马身上，根本顾不上身下的马儿能不能承受得住。

城门封锁，边关月只有一条路可走。

灵安寺后山的水路。

盛淮安是在梅林追上边关月的。

她身上的嫁衣还没来得及换，却从他的暗室中找出了边霆的弯弓背在身上，听到马蹄声，她动作迅速，立马执弓以对。

望着她冰冷的眼，盛淮安却忽地平静下来。

其实早就知道的。

屋檐上她提起的初见，再无任何胃口的梨花糕，甚至刚醒时偏头躲开他手的那一瞬。

他早就知道她在骗他。

只是她编织的谎言太美好，他便也自欺欺人。

段初说得没错，他杀不了她，拿着剑站在她门前的那三天，其实就已经在骗自己了。

谎言又如何呢？只要她在他身边。

“阿月，”盛淮安轻轻地笑了，“你走不掉。”

边关月看着站在梅林里的男人，他长眸仍然沉沉的，有些执拗，有些悲哀，她看不懂。

她一向都看不懂他的。

“为什么呢？”所以她开口问，“你已经利用完我了，阿父死了，北国也失去了最强的倚仗，你还留着我做什么呢？”

“难道你现在又喜欢上我了么？”

盛淮安垂眸看了眼自己被缰绳磨破的手心，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发哑，“是啊。”

边关月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他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她又问道：

“那你后悔吗？”

盛淮安喉间涌上丝腥甜。

后悔吗？他从没想过，也……不敢细想。

他向来不择手段，作为大盛凌王，为了除掉强敌，用些阴谋又如何。可是倘若早知今日，他还会选择利用边关月么？

边关月好像也不执着他的答案，见他沉默，她又说，“可我后悔了。”

盛淮安心里霎时大恸。

边关月稳稳举着弓，声音却很淡，“你那天问我是不是喜欢腊梅，其实不是的。”

“我只是喜欢腊梅旁站着的那个人而已。”

“你们大盛的戏本中总说一见钟情，我想我大概就是吧。我喜欢你，盛淮安，所以我不舍得你死，即使在战场之上时。”

都说凌王武功高强，她知道以当时的距离，盛淮安躲得开她的箭。

“可是我没想到，你不死，阿父就会死。”

边关月想起阿父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永远都是阿父最骄傲的孩子。

不是的，她辜负了父亲对她的信任。

她的双眼终于泄出一丝恨意，紧紧勒住了盛淮安的心脏，他眼尾猩红，脸上的平静终于皲裂。

“阿月。”

他朝她走了几步，想要拉住她，想要抱抱她，想要擦掉她的眼泪，想要……

想要问她，他们可不可以重来。

他已然走进她绝杀的射程范围里。

“盛淮安，我该杀了你的。”

他脚步顿住——

箭矢破空之声传来，他心脏骤然一空。

“王爷——”刚刚赶到的段初嘶吼出声。

盛淮安却顾不上那些，仍然执拗地想要走近边关月。

“阿月，”他看着她冰冷的双眼，笑了笑，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这辈子，我还给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边关月看着盛淮安摇摇欲坠的身体，轻声道：

“如果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盛淮安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

有谁奔上来想要扶起他，他仍只艰难看着边关月转身离开的背影，恍惚想起三日前，他曾在观音像前虔诚求拜，盼望能永远留住他的月亮。

可他忘了，是他残损了皎月，神佛不会庇佑卑劣的罪人。

盛淮安身体的温度极速流失，他看着梅林枝间的白雪，恍惚想起那次幽平关外雪崩。

倘若那场雪掩埋了所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