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风云

天色茶黑。

一支不足百人且疲惫不堪的骑队在漫无边际的荒郊野地里艰难跋涉，天不佑人，又逢狂风骤雨大作，满地都是大大小小泥泞的水坑和厚积没脚的落叶，经过长途行军，连马儿也累喘吁吁地不肯挪步了，众人无奈，只好纷纷下马艰难牵行。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大丘梁子，只见一个身披蓑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年轻士卒扶着一匹老马一橛一拐地挪着，只听着一声“呲溜”，他滑倒在地，一个劲儿哆哆嗦嗦抽搐着，躺在地上半晌再也不动了。

“有人晕倒了！”平静中传来一声沙哑的呐喊，那声音近似绝望。

众人循声都围了过去，一个老年士卒半蹲在地上一边扶着年轻士卒的脖子，一边用袖子拭着眼泪，呜咽道：“他见老夫的马生病了，把他的好马换给老夫骑，他一路则牵我的病马艰行，真是老夫造的孽啊！”

赵佗和陆楚离闻声立马赶了过去，陆楚离用手摸了摸此卒鼻息，他的呼吸几乎已经没有了，再把了把脉，脉象微弱，摇摇头，轻叹道：“哎，这位兄弟恐怕已经支持不住了，先抬着他走，等雨稍停了再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入土为安吧。”

“少君爷，现在离蔓霞城还很遥远，月黑风高又难辨前方道路凶险如何，我观那边隐约有一个小村子，能否前往休整一下？”

赵佗挺起身板，朝前方张望，这半路他本不想歇脚，唯恐大批秦国追兵尾随赶来，到时候他们这一点点人马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难像之前一样逃出升天了，只求马不停蹄地直奔蔓霞城投奔兄长，他无奈地望着前方昏暗未知的路途，再考虑到他们人困马乏实在难以继续行军，只好允诺陆楚离的恳求。

“好吧，陆叔，大伙儿暂且到前面村子去歇歇脚，待雨势减弱些，派人先探明道路，大伙儿再行赶路吧。”

近了，果然是个不小的村子，村子里静的哑雀无声，只有夜风“呼呼”而作。探卒发现村子边有一座外形高大的土屋，屋子的门缝里似有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赵佗吩咐随从点燃了火把，火把在风中前后乱摇，“吱吱噶噶”的极为刺耳，门是半掩着的，撩开门口的蜘蛛网，慢慢进去，他左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滴，把眼睛使劲睁开，将火把缓缓移动近前，不由地一惊，门前是一堆雪白瘆人的骷髅架，骨头散落的满地都是，破陋的屋顶时不时有老鼠窜过，周围恐怖又阴森，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荒废已久的无人村落。

“老夫还以为有村民半夜点灯，真是活见鬼了！”陆楚离嘟囔着，手心紧紧地捏了一把汗。

这个破屋子带给赵佗一种奇异的味道，再仔细环顾四周似乎隐约看到些什么，他手执火把径直来到靠窗户的一个大木架前，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一股浓烈的古蚀之味扑鼻而来，他轻轻用袖子抚去表层积年的灰尘，出乎所料的却是一卷卷整整齐齐的竹简，他将火把递给满脸狐疑的陆楚离，揣着满腹的好奇将竹简缓缓摊开，一卷之标头曰：《太公六韬》，赵佗略喜，没想到失传几百年的整卷姜太公兵法竟然能在这里遇到！

他轻轻叨念出来：“夫鱼食其饵，乃牵于缗，人食其禄，乃服于君。故以饵取鱼，鱼可杀。以禄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国，国可拔。以国取天下，天下可毕。”不禁暗暗点头。

“少君爷，见你频频点头，难不成在这荒废无人之地，存留这些破旧竹简有何用处吗？”

“陆叔，可别小瞧这些不起眼的竹简卷书，这可都是已经失传很久的兵法奇书，之前很多兵家四下重金求取而不得，即使有，多是些残本，今无意在这里偶得，真乃我赵某与此书的缘分所致！”赵佗顺手扶了扶身上的蓑衣。

“来人，把这些竹简给少君爷好生包裹起来，专人妥善看管，不得有任何毁损！”陆楚离遂吩咐左右。

“诺，都尉大人。”两个贴身卫兵把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抬出院外，严严实实地捆扎于马背之上。

“这屋子虽大，可惜屋顶年久漏雨，且这一地白骨，实在不忍惊扰亡灵，我们还是再选别舍暂避吧！”赵佗遂带众人离去。

茫茫黑夜之中，村子里逡巡的只剩火把那点光亮，好象鬼火一般，天空突然划过一道殷红色隙长的闪电，接着是巨大的闷雷炸响，众人疲乏至极没有防备，均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赵佗和陆楚离彼此都沉郁寡语，心事重重。

“这里，貌似是个大祠堂！”

赵佗发现后快步踱了过去，门是紧掩着的，轻轻一推，“咯吱——”门开了，一袭尘土掉落下来，呛得赵佗几声咳嗽，好在里面甚是宽敞，乃招呼众人进去。陆楚离和众人在祠堂内找了些干柴伙，火把红光一闪，点着了，就地生起了几堆炙热的篝火，整个祠堂开始变得亮堂起来，祠堂中央是三排挂满蜘蛛网的大牌位，赵佗径直走了过去，黑漆白字隐约刻的是：“中山文公之灵位、中山武公之灵位、中山桓公之灵位、中山成公之灵位......”恍然悟出，这里供奉的竟然是曾经被我赵国灭亡的一个千乘强国——中山国的历代国君。

“陆叔，不成想在这荒无人烟的村子里竟然供奉有历代中山国君的牌位，看来这里曾聚居的必定就是中山王的遗族遗亲了！”

“少君爷所言甚是，中山国本是这一带有名的强国，遥想当年，中山国君曾与赵、魏、韩、燕这四国的国君一并称王，可惜后来的中山王不思进取，只知道虚幻体面和奢侈享乐，农夫惰于田间耕作、战士怠于校场操练，而王公大臣之家，无不日日行乐，民间好事之徒动辄杀人越货，挖坟盗墓，谁还再思治国之事？所以最后被少君爷之先祖‘武灵王’亲率大军剿灭而亡国！”

“唉，一个国家不论大小，君王勤政忧民，励精图治，国家就会强盛发达；昏暗弄权，奢靡淫乐，国家则衰落灭亡！永远值得我们这些后辈深思铭鉴。”

赵佗感慨不已，他脱下湿漉漉的蓑衣，将火把插于墙壁一个窟窿眼中，草草收罗了墙角的一堆干草，缓缓平铺开来，靠墙躺下了。

众人在篝火前烤起了临时射猎来的鹿肉和野鸡，“孜孜呼呼”，香味四溢，惹得众人食欲暴开，陆楚离用木棍插了一大块烧熟的鹿肉递给了早已经饥肠轱辘的赵佗，伤感地喃着：“秦狗在攻灭了韩国之后，这次出兵大举进攻我赵国，许多重要城邑相继陷落，恐怕我赵国真是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赵佗呆呆地默不作语，夜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他双眼望着窗外，心里不禁为父亲的生命安危深深忧虑着，过往的一幕幕不觉涌上心头。

时光回到十二年前，滹沱河畔赵蒲曾经的旧宅院。

那时赵蒲虽然贵为王族宗亲之后，但尚未被赵王诏封君爵，只担任了离家五里处一个名叫羊陉关的关都尉，管辖着不足五百人的戍卒，关隘上的条件非常艰苦，不仅严重缺水而且风沙极大，虎狼时常在周围出没，一些单独外出的戍卒往往一去不返，好在赵蒲在此守关十日可准回家探亲一次。

其妻在屋子里忙着织布，线飞如梭，声声唤着佗儿，小赵佗却悄悄开了庭院的小后门,来到了后园的一排杨树底下,太阳刚出来，阳光透过树眼射下来，地上斑斑驳驳、金灿灿的，射入小赵佗眼眸，充满红彤彤的色彩，满耳都是麻雀的“唧唧喳喳”，空中参杂着青草和紫烟花的味道，很是清新。赵蒲这时不知从哪边冒出，笑嘻嘻地蹲在小赵佗的面前：

“佗儿，爹爹在园中藏好，你过来抓爹爹，若是能抓住我，就给你买酥荔糕!”

小赵佗高兴坏了,大声嘟囔着：“父亲你还得给我买陶面具、买小木偶、还要买大大的风筝!”

“好，你想要什么父亲就给你买什么！”

小赵佗捂着眼睛，手指间留个缝隙，窥见赵蒲藏到了假山里，咯咯偷笑。

“爹爹，你到底好了没啊？”

“好了，你来抓我吧！”

小赵佗佯装找了好多地方，最后蹑手蹑脚地踱入假山把赵蒲抓了个正着，赵蒲慈爱地将他抱起。

赵蒲依约背起小赵佗，到小邑集市上买各种玩意儿，他哼着小曲，而小赵佗则骑在他脖子上一路开心地把弄着新买的玩具。

回到现实中，他泪眼婆娑，随意嚼了几口鹿肉，向窗外仰望当空皓月，见月脸时朗时晦，阴风阵阵，篝火的烟尘从眼前飘过，自觉眼前朦胧不清，几声剧烈的咳嗦，神情也变得焦躁不安，一直持续到半夜，辗转反侧于卧席而不能安睡，他从腰间取出一副马皮酒囊，一饮而尽,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对父亲安危的担忧、到蔓霞城能否再见到母亲和兄长的疑虑，还有对赵国未来的悲观，在呼呼吹来的夜风里黯然入睡。

秋夜，死寂一般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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