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活着

代巧珍下葬后，亲属们纷纷离去。徐曼山将母亲的遗像摆在了堂屋条台上，遗像和供品的摆放，让他思念起母亲的谩骂来。母亲是个事事躬亲的人，总是嫌弃孩子们摆放不好物品、整理不好内务而责骂几句。徐曼山故意将供品斜着摆放，他多想此刻妈妈的责骂能够在耳边响起，怎么戏弄那三碗供品，妈妈的声音都不出现，他摸着妈妈的遗像绝望地哭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与妈妈的分别是永久的。张凤去往殡仪馆将儿子小冬接了过来，小冬刚满1岁，还走不稳，去年这个时候才刚出生没几天。张凤抱着小冬在屋子里玩耍，她还不知道她所站的位置就是她的婆婆代巧珍结束生命的地方，小冬被抱着转圈圈，咯咯笑着。徐曼山转头见状，心中愤懑不已，走了过去将儿子一把抢了过去一样，嘴里说道：“小冬，来给奶奶磕头。” 他指着照片里的人问小冬，道：“你还记得吗？这是你奶奶呢。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照顾你呢。” 说着说着，眼泪又模糊了他的脸颊，小冬摇头晃脑指着照片里的人摸着，他哪记得这是自己的奶奶呢，往后也不会有印象的，就连逢年过节给奶奶烧纸这些事情也都被张凤拦了，基本的孝道他是不再掺和了。

张凤在屋里转悠着，跟领导视察一样，她仔仔细细查看家里的每一处地方。婚后，代巧珍在他们工作的医院边上的小区另买了一处房子，所以她还没有机会享受她认为的“泼天的富贵”，如今代巧珍走了，她自认为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带着收获战利品的心情，她昂首挺胸在这座三间砖瓦房里闲逛着，这里翻一翻，那里看一看，嘴角的微笑怎么也藏不住。

去年这个老女人还在她的家里伺候月子的时候，跟自己大吵一架，害她在医院家属区里丢尽了脸面。他们住得小区离医院近，所以很多医生护士都在这里安家。她开口骂了代巧珍脏话，让这个一辈子要强的代巧珍威胁道：“我要去医院找你们院长，岂有此理，我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你这丫头片子骂娘。” 张凤那狞厉的脸上露出凶气来，去医院里闹，叫她如何做人，她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大吵完之后，她在自己的小家里列了三不许。一不许老太太上门；二不许老太太看娃；三不许徐曼山给代巧珍他们任何人打电话，因此徐曼山只能偶尔偷偷地给家里人去个电话，运气不好被抓到，那便要大吵一架，张凤还要闹着离婚。

有一次，徐曼山忍无可忍，他拉着张凤就往民政局走，走到半路上，张凤意识到徐曼山认真了，她又抱着徐曼山哀求道：“我不要离婚，以前都是我不好。” 徐曼山怒目，严厉道：“你不是要离婚吗，离啊，老子他妈的再也受不了了。” 张凤拽不过徐曼山，哀求失败后，转身要回家看孩子，徐曼山死死拽住张凤的胳膊，道：“今天谁不去谁他妈孙子！”张凤后怕不已，她假装摔倒在地，徐曼山依然没有心软，这不过是她一贯的伎俩，可终究给了张凤逃跑的机会，她趁徐曼山松手的空隙，爬起来就往家跑。

生性不喜多思的徐曼山，胸中烦闷不已，他如同发疯一般，不顾寒风凛冽，在车流不息的马路边上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待到夕阳晕染了千里黄云，疲惫不堪的他才返回自己的家中。疲劳，只有疲劳才是他唯一的解脱。张凤在房间里给儿子小冬哺乳，徐曼山独自坐在漆黑的屋里，不愿意点上灯火，看张凤的眉眼。儿子的啼哭声，将他唤醒，张凤将小冬塞到徐曼山的臂膀里，蹲在徐曼山的腿边，一改平日的骄横跋扈，哭诉道：“曼山，你不爱我了吗？我不要跟你离婚，我知道自己脾气暴躁，除了你，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 小冬像懂事一样，陪着妈妈演戏，他适时的哭声唤起徐曼山的恻隐之心，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张凤拉了拉徐曼山的胳膊，娇嗔道：“老公哦，老公，别跟我离婚了。” 徐曼山心又软了，他喘了口粗气，借机说道：“明天我要去看我妈，好久没去了，你孩子也不让她带，她天天在家里哭。” 张凤听不得半点婆婆的事，她直起身来，道：“是我不让她带吗？她是怎么威胁我的。住在这个小区，同事那么多，她跑出门大喊大叫，让我脸往哪里搁。” 徐曼山深知母亲的脾气，两个女人都是火爆性格，他夹在中间喘不过气来。

他在地上点了点脚尖，屋里没有开空调，寒气直逼他的胸口，他打开了身后的灯，去床头拿了遥控板，按了按钮，然后坐回原处，鼓起勇气般地说道：“那还不是你跟我妈对骂。”张凤见徐曼山维护起自己的母亲来，想起自己为他生了个大儿子还不得是他家的第一大功臣，不给她奖励不说，还敢凶她，她粗着嗓子道：“一说到你妈，你就护着，怎么就不护着我呢。”她话还没说完，徐曼山重重地踢到了身边的凳子，第一次冲张凤发起火来，道：“你让我怎么办？我妈给你伺候完月子，你跟她大吵一架。现在都到冬天了，我都半年没回去看她了，我还算什么儿子。她一个老太太在家，身体又不好，我还不能看一眼了。”徐曼山喘着粗气，又怒吼道：“我他妈真受不了了，离婚，一定要离。” 小冬被抱着自己的徐曼山惊吓到了，哇哇大哭。张凤见状，只得先将徐曼山稳住，她可不想离婚，自己的暴脾气只有徐曼山这个耙耳朵才能容忍。她软了下来，故作委屈道：“我说不让你去了吗？腿长在你腿上，你自己去好了，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伸手将小冬抱了过去，安慰道：“儿子，不哭，妈妈在，妈妈在。”

翌日，徐曼山带了3瓶牛奶回到了老家，代巧珍躺在床上呻吟着，看见儿子半年未回的儿子回来看自己，不免心中大喜，转念又想起在儿子家受的委屈，又沉下脸，责备道：“你回来干什么？” 徐曼山未进门就听到了母亲的呻吟声，看见母亲的手一直按着自己的腿，将三瓶牛奶放在了母亲的床头，说道：“妈，带点牛奶你喝喝。”代巧珍看到牛奶只有三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牛奶推翻在地，恨恨说道：“拿走，就带3瓶，我没见过！” 她知道儿子为难，身上的钱都被张凤没收了，自己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上学，村里的小伙子都进厂子里打工，唯独他是个职工，他就这么报答自己的。徐曼山愧疚地站在母亲的床边，看到母亲在被窝里按着腿，又主动将手按了上去，道：“让我看看这腿怎么了。” 代巧珍不愿让儿子担心，她收紧喉咙，挥开他的手，道：“走走走，我腿没事。” 徐曼山在母亲面前，总是个孩子，他怯生生的手不知所措地一会儿放进裤口袋，一会儿又想去摸摸妈妈的腿。代巧珍知道儿子的窘迫又心疼道：“小冬好吗？” 徐曼山这才有机会坐在母亲的床边，陪母亲说会儿家常。那夜，徐曼山留在了家里，在母亲的床铺里面又放了一床被子，躺在母亲的脚下，听母亲说些家常，他觉得好温暖，他又能像孩子一般无忧无虑地睡了，可当半夜母亲向他诉说起张武的骚扰来，他恨恨地从床上蹦了起来，穿上外套，就要去找张武打架。代巧珍一把拽住了他，说道：“毕竟是你二姑夫，大人的事让你爸解决吧。” 徐曼山是个不爱多思的人，他一定要去，就在跟妈妈的拉扯中，妈妈的腿疼再也忍受不了了，代巧珍揉着膝盖，蜷缩在床上呻吟了起来。徐曼山又要伸手去摸，她是万万不能让他摸得，儿子是医生，这一摸大概就知道她的腿病了。儿子刚成家生了孩子，负担重，她可不想让他花钱给自己治病。她故意埋怨徐曼山，道：“你劲那么大，压倒我腿了。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到了深夜，徐曼山在母亲脚边打起了鼾来，代巧珍心想着我这老实巴交的儿子一定是累坏了，那个心机很深的张凤将自己的儿子玩弄在鼓掌之中，心疼不已，她一夜未睡，将手伸进儿子的被子里时不时摸摸儿子的腿和脚。她想走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多少价值了。儿子成家立业，儿媳妇不让她帮忙看孩子，还整日跟儿子吵架，她时常想起这些事，也不免自责起自己的暴脾气来，她想当一个对儿子有用的人。而现在她活着，不能为儿子分担照顾孙子，还因此让儿子陷于张凤的谩骂之中。儿子越发的瘦了，她心疼地哭了起来，还是去死吧，不要给儿子添麻烦。没了婆婆，她张凤还能再为难儿子吗？只要徐曼山好好的，她一把老骨头死了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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