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澜记

“这天愈发的热了。”廊下站着两个身段高挑的婢女，绿筠皱着眉低声的说，一脸的郁郁。

红玉转头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道：“下半夜小姐睡得且不安稳呢，那冰说是三日送一回，可这都过了多少个三日了，也没见着影子。”

锦绣堂那边惯是会推脱的，画扇去领了两回，都被李婆子顶了回来。说什么小姐本就前几日贪凉受了寒，大夫那边嘱咐了要发发汗将寒气散出来。这都过了几日了，小姐最是苦夏，眼看着愈发清瘦了，天热饭食也用得不多，如此以往，身子哪里受得住。

偏生姚夫人冠冕堂皇的理由一箩筐，叫人说不出个不是来，可怜小姐热地夜夜都不安眠。急得她们二人整日里盼着老夫人回府给小姐做主。

“晚些时候我遣门房的贵安去外头看看，先想法子弄些，等老夫人回来再说，不然小姐怕是更受不住。”

“这也是个路子，只是委屈咱小姐，分明顶顶尊贵，却要同个姨娘要这点子份例。”

“噤声，仔细小姐听见平添忧思。这院里的蝉鸣扰人得很，小姐难得睡一会，我去着人将这蝉捕了。”绿筠低叹，不等红玉应声，就提着裙琚往外走。

红玉走到窗下竖起耳朵贴近仔细听了听，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才走到门前守着。

屋里的明澜在她们二人窸窸窣窣交谈时就睁开了眸子，打量着屋里熟悉的陈设。

她心下疑惑。

竟是梦到了少时的闺房？她苦笑，又闭了闭眼睛。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不是油尽灯枯，魂游太虚之际回到了琼华苑？

可外头红绿二人交谈声这般清晰... 她撑着迎枕，坐起身来。她以为在永昌侯府磋磨五载，又被万尚安送往琼华宫三年，琼华苑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镂空掐丝拔步床，织锦金丝床幔，墨鹤梨花木八仙桌....

目之所及，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她有些发冷，冷的她喉咙干哑，眼眶酸涩。她伸手抚了抚床幔，心里咯噔一下，喃喃道：“不像梦里。”

猛地从床上下来，顾不得穿上鞋袜，就这样赤着足踩在织缎绣的地毯上，感受着足下的触感。又踉跄几下重重的摔在毯子上，膝上的痛让她怔愣，随即涌上一股狂喜，她低着头，眼泪簌簌往下落，落在地毯上。

“不是梦....不是...不是梦...”

听见屋里的动静，红玉面色一惊，慌忙推开门，小跑地就往内室冲：“小姐，小姐。”

突然的光亮让明澜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以后她定定的看着逆着光跑来的红玉，嗫嚅道：“红玉...”

红玉进来就看见小姐穿着里衣，赤着双足蜷缩在地上，她神色惊慌地上前扶起她：“小姐，怎么了，怎没穿鞋袜？可是难受了？绿筠遣人去外头买冰了，再等些时候就凉快儿了，地上湿气重，可有哪里摔着了？要不要唤府医来瞧瞧？”

明澜瞧着红玉的小嘴一张一合，细细碎碎地说着话，她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只流着泪摇头。

红玉....被万尚安送到离州郡被那畜生凌辱致死的红玉还活着...

“绿筠...”她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嗓子像灌了风，疼得她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揉捏着。红玉见她惊惧的模样，估摸着是魇着了，轻声哄着：“绿筠去前院寻门房的贵安出去采买，顺便叫几个小厮将院里的蝉清一清，说是怕扰着小姐呢。小姐可是梦魇了？”

明澜摇头，撑着她的手站起身到铜镜前坐下，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无事，做了个好长的噩梦。”说罢她伸出手看了看，又看了看铜镜里，朦胧的镜中映着她艳丽无比的脸，未别朱钗的青丝如瀑，眉如远山似弯月，被泪洗过的眸子清澈如湖水，水波漾漾，未施粉黛显得红唇愈发娇艳....

是上天垂怜，许我再来一世？还是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她神色有些迷茫，素手缓缓握住台面上的如意展翅金钗，指尖狠狠抵着钗的末端。

“嘶~” 疼痛让她蹙了蹙眉，她眨了眨眼睛。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红玉惊呼，噌的一声就跪在她锦凳旁，去拿走她手里的钗，拉起她的手就看到细嫩的指尖隐隐冒着血丝，红玉的眼睛倏地就红了：“小姐，奴婢知道您委屈，可断不能这般伤着自个呀。老夫人不日就要回玉京了，小姐且再忍耐几日，等老夫人回来知道那姚姨娘这般对您，定是要狠狠发落她给您出气的！”

红玉的话，让她神色清明了些。

祖母回玉京....

自打父亲入仕来京，祖母十多年都未曾离开过，唯一一次便是景昭三十三年，祖母的妯娌，明氏的掌事老夫人过身，祖母回琅西吊唁。

她今年不过十三岁，尚未及笄。

忽然她就笑了，眸子像夏夜的星子，流光溢彩。红玉看得呆了，饶是她日日看着小姐这张脸，还是忍不住怔神。

小姐如今才十三岁，就出落得这般摄人心魄。

虽说她没见过夫人，但是看小姐与老爷不过三分神韵相似，想来是随了夫人十成十了，不知道待小姐长成后，又是怎样的仙姿佚貌。

“傻楞着做什么？起来给我换件里衫，我再歇会。”明澜伸手点了点红玉的额头，淡笑道。

“诶....是是是，瞧奴婢这眼力见！”红玉忙站起身，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小姐，晚膳让小厨房做了百合莲子羹，拿井水镇着呢，定是极为爽口的。还有素炒淮山，虾仁莲叶，都依着小姐的口味，做的清淡着呢。”

“晚些时辰再用膳吧。等会你也别在廊下守着了，让绿筠多采买些冰，我院里的冰库里若是安置不下，就放到永寿堂里去，无需拘着银钱。你们房里也都放着些，今年且有得热呢。”明澜换了件月白色的里衣就又倚在榻上，柔声吩咐着。

“是，奴婢这就去小厨房里跟画扇说一声，绿筠约莫在回院里的路上，奴婢也去迎一迎，窗子还是合上一块吧？省得热气呼呼往里头钻。”

红玉将床幔轻轻地放下来，站在一旁问道，明澜嗯了一声，就听见红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听见黄花梨木的门合上，发出厚重的响声，她悬着的心才感觉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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