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也从臂弯里抬起了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愕然和紧张。萧景琰？那个传闻中闲散风流、不问政事的年轻亲王？他怎么会突然关注到裴隐？还特意送来御赐的伤药？是赏识？还是…另有所图？联想到赵侍郎那张阴鸷的脸和刑部对“妖祟案”的暧昧态度，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裴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或受宠若惊的表情。他缓缓站直身体，染缸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官服渗入后背。压惊叙功？御赐伤药？在画皮案刚刚草草结案、刑部大牢离奇焚尸、他本人因追查判官而险死还生的当口？这位亲王殿下的“关怀”，来得未免太巧，也太…意味深长。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隔着衣服，那枚半片玉扣安静地贴着皮肤，冰凉沉寂。又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奄奄的燕赤云和惊魂未定的苏芷。萧景琰…这个名字在大胤朝堂，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他的宴请，是福是祸？是拉拢，还是试探？抑或是…幽冥道这潭浑水之下，另一股更庞大、更危险的暗流？

“知道了。”裴隐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整了整身上沾染了染坊污渍和暗巷血迹、显得有些狼狈的官服，对那小差役道：“回禀亲王使者，裴某稍作整理，即刻前往王府拜谢殿下恩典。”

小差役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染坊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然不同。萧景琰的名字像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裴主事…”陈砚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王府…龙潭虎穴。御赐之物…更是烫手山芋。”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裴隐，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殿下他…心思深沉，绝非…表面那般闲散。此去…务必…慎言！慎行！”他强调了“慎言慎行”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苏芷也挣扎着站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已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只是深处依旧残留着惊悸：“你的伤…还有强行催动…那个的损耗…不能大意。那‘九转玉露膏’是皇家秘制，疗伤圣品，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入口之物…入体之药…务必…慎之又慎！”

裴隐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走到燕赤云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苏芷重新包扎好的伤口。寒毒暂时被赤阳草汁和地浆水的力量锁住，但燕赤云的气息依旧微弱而紊乱，如同风中残烛。“守着他。”裴隐只对苏芷和陈砚说了这三个字，语气不容置疑。

他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片暗赭红底色上扭曲的幽冥符文，那符号在昏暗中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嘲笑着世间的挣扎。然后，他转身，大步走出了这座充满腐朽、血腥和绝望气息的废弃染坊，将身后沉重的阴影暂时抛下，迈入了神都华灯初上、却同样危机四伏的夜幕之中。

* * *

景琰亲王府邸坐落在神都东城最繁华却也最清幽的“积玉坊”。朱漆大门高耸，门前两座威猛的石狻猊在明亮的灯笼照耀下，爪牙森然。门檐下悬挂的鎏金匾额在夜色中流光溢彩。与刑部衙门的肃杀、暗巷区的污浊截然不同，这里处处透着一股沉淀的富贵与刻意的风雅。

引路的王府内侍身着宝蓝绸衫，举止恭谨有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一路穿廊过院。沿途所见，亭台楼阁精巧别致，假山池沼点缀其间，奇花异草在特制的琉璃灯罩下吐露芬芳，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远处水榭传来，悠扬悦耳。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清冽悠远的气息，将一切凡尘俗世的污浊都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