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璎喝了茶，起身要走。

居茂留她，“我让人去订了吾天楼的饭菜，请姑娘用过饭再回去吧。”

“不用，我已经吃惯了粗茶淡饭。”

话说完，内室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居茂站在原处，躬着身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不敢问，这六年顾大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当年她在皇宫被燕穆的人围剿，后来大家都说她死了。

还是太子亲自下的葬。

如今她却又回来了。

身形变化，声音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就连她的武功招式都没有一丝顾玄机的影子。

这一切，终究是吃过许许多多的苦才练就的。

她定是付出了无数的血汗，才得以重回这盛京城。

*

床上的少女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了，脸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的抓挠，连块好皮都没有，四肢用床单紧紧拴在床柱上。

脸上纵横的伤痕衬出那双眼睛愈发的大。

姜氏站在床边，一脸爱怜又心疼的望着女儿。

唐玉儿看向姜氏，希翼问道：“阿娘，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快了。”姜氏温柔的说，“等把唐璎收拾了，咱们就走。”

“可是我们对付不了唐璎。”唐玉儿急切的说：“阿娘，我们不找她报仇了，今天就走吧，我受不了了！”

姜氏俯身抱住唐玉儿的肩膀，“不行，唐璎一日不死，就算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一定会来杀我们的，玉儿乖，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不！今天就走！我真的受不了了！”唐玉儿说着说着突然哭喊起来，“娘！好痒啊！救救我！”

姜氏知道她体内的蛊虫又活动起来了。

“来人！把小姐好好按住，别让她抓自己的脸！”姜氏退开身，吩咐了一句，接着转身走了出去。

*

莫晓宸生辰这天，莫家请了不少宾客。

达官贵人、名门宗妇、富家千金，早早便各自散落在莫家诺大的后花园里。

亭台楼谢间，莺莺燕燕花团锦簇。

男宾在外，女宾在内。

莫大奶奶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裳，头上金钗银环，身后跟了两个嬷嬷并四个丫头，排场大得可比一般的侯爵人家，此刻正笑容满面的在宾客间周旋，春风得意十足。

“夫人，唐夫人来了。”有人悄悄上前禀报。

莫大奶奶脸上笑容更甚，“咱们便出去迎一迎吧。”

到了二门，果见姜氏带着两个姑娘正从轿上下来。

姜氏因伤了脸，是以头上戴了一顶浅玉色帷帽，她身后的唐玉儿也同她一样戴着帷帽。

莫大奶奶的目光紧盯在唐玉儿身边的少女脸上，眉黛华彩流溢，五官精致，那双深色的眼睛更是添色不少，身穿一袭淡白色长裙，三指宽的墨玉腰带圈出纤细腰身，淡雅处含着几分出尘的婉约气质。

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个飞仙髻，与别的小姐满头钗环不同，她只在乌发上插了一根骨钗，立时又将那份婉约打散，显露出几丝清冷脱俗来。

红唇间漾着清浅的笑，看着莫大奶奶，却并不说话。

“这位便是府上的二姑娘吧？”

莫大奶奶禁不住这样的凝视，率先开口道。

姜氏走过来拉住莫大奶奶的手，为了不在众人面前丢脸，今日姜氏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同唐玉儿也是如此，此时听见莫大奶奶问话，忙笑道：“姐姐好眼力，这是璎儿。”

趁着这会子功夫，姜氏将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塞到莫大奶奶手里，提防她小心唐璎。

莫大奶奶脸上笑容不变，不动声色的攥住那字条，客客气气的，“二姑娘生得谪仙一般，这盛京城内恐怕再难找出能与你媲美的姑娘了。”

“莫大夫人谬赞了。”

莫大奶奶见对面的少女即使微屈膝回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太多的变化，嘴角那抹浅浅的笑像是拿尺量过，一分一毫都不差。

心里不由对这少女更多了几分警惕。

看来果真如姜氏所言，是个不容小觑的丫头。

莫大奶奶将唐府的女眷亲自迎进后院，引得其他宾客纷纷驻目。

往常姜氏和唐玉儿是十分喜欢这种注视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们现在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唐玉儿想拿手去摸摸帷帽有没有好好遮住自己的脸，一抬手又想起手上的伤，便默默放下了。

今日一大早，唐璎便来她房里，将蛊虫吸了出来，她只觉浑身上下一阵轻松，还来不及高兴，听见唐璎说：“别高兴，因为我怕你到时候会失望得想去死。”

唐玉儿与唐璎并排走在姜氏身后。

自从唐璎回府那日，她便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此刻她只能用帷帽遮脸，所有的皮肤都用纱巾裹得严密，生怕漏一点出来吓到别人，而唐璎却顶着那张盛京城少有的美貌脸蛋走在她的身边，说不恨是假的。

但唐玉儿这些时日被唐璎折磨得怕了，此刻走在她身边都觉得心底发毛，更别说报复唐璎了。

“这位唐府的二姑娘为何从来没有见过？”

“听说六年前失踪了，近日不知怎的又回来了。”

“从前觉得唐大姑娘已是天仙般的人物，如今见了这二姑娘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天仙。”

这些话听在唐玉儿耳朵里，无比的刺心。

她双手攥紧了衣衫下摆，狠狠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从前她和阿娘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不过几日光景，风头便全被唐璎占了去！

偏偏，她还拿唐璎丝毫没有办法！

“娘……”唐玉儿小跑两步跟上姜氏，拉拉她的袖子，委屈极了。

姜氏心里只会比唐玉儿更难受，此刻温柔的拍拍她的手，回头见唐璎在几米开外，这才说道：“玉儿乖，过了今日就好了。”

“这是唐府的主母？怎的还戴着帷帽？”

“好歹是正三品京官的女眷，这也太不知礼数了吧。”

“听闻这姜氏也是书香门第之后，虽说家族没落，也总该知礼仪吧？”

“莫大奶奶就是好脾气，就这样了还亲自去迎人进来，若换作是我，只怕以后都不会再往来了。”

……

那些话就像针一样，密密麻麻的扎在姜氏的心上。

偏偏她什么都不能辩解。

想到走在身后的唐璎，更是害怕得随时想要尖叫。

只企盼着莫大奶奶能尽早看到她写的那张纸条，今日一定想尽办法将唐璎拿下！

莫大奶奶将唐府三人安置在院中一六角亭中，与姜氏交换了个眼色，便借故离去。

这里姜氏和唐玉儿戴着的两顶帷帽在众女眷中显得格格不入，两人均是如坐针毡。

下人奉上热茶和点心，两人也不敢用，就怕一掀开帷帽，脸上那副光景便会被人瞧了去。

唐璎端了茶盏自顾自喝茶，压根没看她二人。

也全然不理会那些落在自己身上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唐夫人，别来无恙。”

几位商贾之家的夫人姨娘约好了前来向姜氏请安。

纵然姜氏今日礼数再不合规矩，只要唐俊仍是太常寺卿，他们之间的往来就不会断。

更何况这盛京城内，起起伏伏，谁又说得准呢？

唐家的嫡长女生得那样花容月貌，如今又来个更甚长女的二姑娘，说不定明日就嫁入了燕氏皇族也未可知呢。

率先开口的是城东李记钱庄的大夫人聂氏，她比姜氏长几岁，长脸宽鼻，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看看姜氏母女，最后视线落在唐璎身上，“府上的二姑娘还是头一回出来吧？从前竟未见过的。”

姜氏压着声音，尽量表现得平常一些，“是啊，璎儿一直在乡下养病，近日才回府。”

岳阳商行的夫人万氏接话道，“原来是养病，看来外间传言二姑娘失踪不可相信啊，我见二姑娘生得这样一副好模样，不知说亲了没有？”

姜氏心底害怕。

怕唐璎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出手杀了面前这些聒躁的女人，偏偏又什么都不敢说，只能干笑，“璎儿的婚事得由她自己做主，我和我家老爷都依她自己的意思。”

万氏更睁大了眼睛打量面前这位二姑娘。

眉眼精致端方，天然去雕饰的打扮将一众姑娘都比了下去，脸上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更是让她与众不同，让人看了着实喜欢。

万氏笑得花枝乱颤，“我有个表侄子，进士出身，刚及弱冠，与二姑娘倒是一对璧人呢。”

“这盛京城里，谁人不知万姨娘的表侄子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更是那秦楼楚馆的座上宾呢。”

此言一出，万姨娘瞬间变了脸色。

只见一抹粉色进了亭中，香气随即而至。

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五六上下，生得娇俏艳丽，眉间一股凌人的盛气，眼波流转间尽是傲慢，她瞥了在场的众人一眼，然后目光落在唐璎脸上，嘴角一抹阴恻的笑，“果真是个美人儿！”

“九姑娘来了，真是让敝府蓬壁生辉呀。”去而复返的莫氏揣着十二分的笑意走进亭子，亲热的拉住那粉衣女子的手，“不是说你随玉瑶乡君去林南祭祖了吗？”

“昨日便回来了。”姚云照对着莫氏倒有了几分好脸色，“晓宸生辰，我怎能不来？”

莫氏真真假假的笑道：“晓宸是你的干弟弟，你若是在盛京城内却不来，他可要伤心的。”

姚云照携了莫氏的手，“方才岳阳商行的万姨娘要把自己的侄子介绍给唐二姑娘，我听着有趣，所以便来凑凑热闹，应该没有扫各位的兴致吧？”

众人自然忙说没有。

姚云照十七岁那年刚入夫君的门，夫君便死了，外间一直传言是被她克死的，后来也没再嫁，因在家中排行第九，久而久之京城里便称她九姑娘。

这位九姑娘虽年少丧夫，但她母亲是先帝亲封的玉瑶县主，如今姚家与盛京皇族亦有亲密的往来，如此身份使然，倒也活得恣意放肆。

若换作往常，姜氏是很愿意与这位九姑娘亲近亲近的。

只是现在，她有心无力，加之唐璎就在身侧，她不敢做出丝毫的腔调来。

今日莫晓宸的生辰宴，身份最尊贵的就数姚云照了。

长长的石桌中间凿了水渠，引活水入内，精致碗碟浮于水上，随波轮转，是为流水席。

入席的时候，莫氏特意将姚云照安排在上座，给足了脸面。

姚云照一双眼睛仍盯着那唐府的二姑娘看，真是越看越美，美得让她心生嫉妒。

“我听闻唐二姑娘失踪多年，如今是怎么找回来的？”

她一说话，众人都停了筷。

方才在亭中，姜氏已然说过唐璎在乡下养病之语，此时姚云照旧话重提，却直指失踪。

一个闺阁女子失踪，传出去只会损坏名节。

姚云照这样一说，众人立刻便知她的用意。

姜氏嘴巴颤抖两下，看向莫氏。

后者朝她摇摇头。

她们今日本就是要教训唐璎，这时候替她解围不合初衷，隔岸观火才是正理。

见没人答话，姚云照美眸微瞥看向唐璎，“唐二姑娘，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唐璎转头看着姚云照，“我听说九姑娘年少丧夫，也没再另嫁，如今跟着父亲母亲住在府中，世间女儿，再没有像九姑娘这样活得如此快活的寡妇了。”

一个县主之女，在唐璎面前连提鞋都不配，既然对方要找死，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众人惊住。

姚云照眯起眼睛，声音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九姑娘听到了。”唐璎笑意盈盈。

长这么大，姚云照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如今被一个区区三品的女儿这样奚落，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当下脸色变了几变，终于笑道：“唐二姑娘真是快人快语。”

唐璎端了茶杯轻呡一口，双眼望向主位上的姚云照，“看来九姑娘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快活的寡妇。”

姚云照气得浑身发抖，但她地位尊崇，自不可能像个泼妇般掀桌摔碗，怒极反笑道：“我是寡妇没错，焉知你以后是不是也会走我的老路呢？”

“九姑娘放心，我不如你，不会克死夫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