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然而萧御渊此刻的震怒,却沉凝得如同万载玄冰,无声,却足以冻裂金石。
“混账!”
御书房内,那一声低沉的怒斥并非咆哮,却比任何惊雷都更令人心胆俱裂。紫檀御案上价值连城的端砚应声而碎,浓黑的墨汁如同泼洒的污血,溅湿了散落其上的奏报与密函。空气仿佛被无形巨手攥紧,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承烨笔直地立在御案之前,玄色太子常服衬得他面如寒玉,唯有一双眼睛,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几张薄薄的纸,几份人犯画押的口供,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灵魂都在嗞嗞作响。每一份证据,都指向那场精心策划的、针对江倌星的卑劣构陷。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盛怒的帝王,最终落在母后那张写满惊痛与难以置信的脸上。那些早已在心中翻腾过千遍万遍的话语,此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闸门,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御书房里。
“父皇,母后!”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儿臣今日所言,字字肺腑,句句真心。我爱星儿,此生非她不可!东宫女主,只此一人!若父皇母后不能容儿臣只娶一妻……”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冰棱,刺得肺腑生疼,眼神却亮得惊人,直刺御座:
“便请父皇即刻下旨,撤了儿臣这太子之位!儿臣甘为一介闲散亲王,余生只伴在她身侧,看她亲手绘制那锦绣繁华的商业宏图!”
掷地有声,斩钉截铁。没有哀求,没有试探,只有不容转圜的决然。空气凝滞,连御案上墨汁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短暂的死寂后,萧御渊脸上的震怒竟奇异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锐利的审视。
他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储君,看着他眼中那份灼热到不顾一切的执着。半晌,一丝极淡、却真实的赞许,竟悄然掠过帝王深沉的眼底。
“混小子……”
萧御渊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喟叹,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何时说过要反对?”
他站起身,明黄的龙袍拂过满地狼藉的墨渍,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宫墙,望向某个遥远的方向:
“为父当年,何尝不是如此?你母后……”他目光柔和地扫过一旁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眼的皇后,
“便是朕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若非祖宗规矩压着……”
他顿住,那未尽之意里的遗憾与温情,不言而喻。皇后的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
萧御渊的目光重新落回萧承烨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许:
“朕的儿子,眼光很好。比那个襄阳侯府家的世子谢玄霄,不知强出多少倍!朕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到你与神女并肩,为我蜃渊国,开万世太平,创不世辉煌!”
那一句“并肩”,一句“创不世辉煌”,如同滚烫的熔岩注入萧承烨的四肢百骸。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巨大的狂喜冲击着他,素来沉稳的太子,竟在父皇面前展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近乎孩子气的灿烂笑容,眼底的阴霾被瞬间驱散。
“谢父皇母后成全!”
他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这喜悦只持续了一瞬,想起那人苍白的面容,想起她心口那刺目的殷红,冷硬的杀意立刻重新覆盖了他的眼眸。
“只是,”
他抬起头,声音淬了冰,
“星儿此番身心俱伤,心灰意冷……儿臣必须立刻回去守着她!至于伤她之人……”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森然的寒气,
“父皇,死,对他们而言太仁慈了!儿臣要他们,生不如死!要他们余下的每一刻,都在炼狱中煎熬!”
萧御渊眼中寒光一闪,那是属于帝王的冷酷与掌控一切的威严。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好。”
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剩下的,交给朕。你只管去,好生照顾星儿,让她安心养伤。至于她的心……”
帝王威严的脸上,竟罕见地掠过一丝促狭的笑意,带着点为人父的揶揄:
“朕的太子,拿出你的本事来,早点拿下!”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御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天威。萧承烨大步流星地穿过巍峨的宫阙,冰冷的汉白玉石阶映着他疾行的身影。
金乌西沉,天际残阳如血,将整个宫城涂抹上一层凄艳而肃杀的金红。胸腔里那颗心,一半是父皇允诺带来的滚烫,另一半,却依旧被星儿苍白紧闭的双目死死攥住,沉甸甸地坠着,带着尖锐的疼。
他只想插翅飞回东宫,守在那人身边,寸步不离。
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正缓慢地、无比艰难地挪向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金銮殿——宣政殿。谢玄霄,昔日清冷孤高、仿佛不染尘埃的国师大人,此刻却形容狼狈。
一身素白无垢的修行袍上沾染了大片暗沉污迹,那是昨日在国师殿外被太子萧承烨盛怒之下重击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
内腑的伤势远比表面看起来沉重得多,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冷汗浸透了他鬓边的碎发,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双曾经洞悉天机、清冷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涣散而空洞,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
殿内早已站满了文武重臣。当谢玄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惊愕、探究、鄙夷、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
他恍若未觉,或者说,已无力去觉。他强忍着翻涌上喉头的腥甜,挪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微微佝偻着背脊,等待着那场早已注定的审判降临。
“上朝——”
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划破寂静。萧御渊身着明黄龙袍,在御座上缓缓落座,帝王威仪如同实质的山岳,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面色冷峻,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刃,毫无温度地扫过下方。
“林相。”
帝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林宰相心头猛地一跳,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慌忙出列,躬身行礼:
“老臣在。”
萧御渊并未看他,目光反而落在御案上那份摊开的奏报上,指尖随意地点了点。
“朕接到密报,你的女儿林娇娇,心思歹毒,竟敢买凶,意图伤害神女江倌星。”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落,
“林相,你治家不严,纵女行凶,更妄图以卑劣手段构陷神女,混淆视听……你可知罪?”
林宰相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陛下明鉴!老臣……老臣对此毫不知情啊!小女……小女定是被奸人蒙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毫不知情?”
萧御渊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淬着剧毒,
“好一个毫不知情!证据确凿,岂容你狡辩!”
他猛地抬手,将御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狠狠摔了下去!
啪!
卷宗砸在林宰相面前的地上,纸张散落开来。几张画着狰狞人像的悬赏令赫然在目,下面压着数份按着鲜红指印的口供,墨字清晰地记录着肮脏的交易、恶毒的谋划。另有一张泛黄的票据,正是从林府库房秘密流出的巨额银票!铁证如山!
“陛下!这……这是构陷!是太子……”
林宰相抖如筛糠,绝望地嘶喊。
“住口!”
萧御渊厉声打断,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林相,你还有何话说?”
林丞相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连辩解的力气都彻底消失,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
萧御渊冰冷的目光终于转向了另一边那个摇摇欲坠的白色身影。
“国师,谢玄霄。”
谢玄霄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缓缓抬起头,对上御座上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最不堪的角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
萧御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比任何斥骂都更令人绝望,
“身为国师,代天巡狩,监察百官,本应明察秋毫,主持公道。然尔,不辨忠奸,不分是非,偏听偏信,为一己私怨,竟敢悍然对身受重伤、于国有大功的神女出手!”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剜在谢玄霄的心上。他想起了国师殿外,自己那裹挟着狂怒与妒火的一掌,想起了江倌星被他击飞时,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死寂与破碎的眸子。
喉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它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若非神女体质殊异,更有真龙之气护体,此刻早已命丧你手!”
萧御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你这一身修为,这一双眼睛,这一颗心,都被狗吃了吗?!”
“噗——!”
积压的内伤与这诛心之语的冲击,终于彻底摧毁了谢玄霄苦苦维持的防线。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刺目的猩红喷洒在身前素白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妖异而凄厉。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朝臣都屏住了呼吸,骇然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曾经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此刻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
萧御渊冷漠地看着他摇摇欲坠,看着那刺眼的鲜红,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传旨!”
内侍总管立刻躬身上前,展开早已备好的明黄圣旨,尖利的声音响彻大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宰相林文正,治家不严,纵女行凶,其女林娇娇,心性歹毒,买凶构陷,意图残害神女江倌星,罪不容诛!着即革去林文正宰相之职,押入天牢,着三司会审,严惩不贷!钦此!”
革职查办!天牢!三司会审!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宰相早已崩溃的心防上。他双眼翻白,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瘫软在地,昏死过去。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军立刻上前,将他如同拖死狗一般拖出了大殿。
内侍总管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带着冰冷的宣判,转向那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国师谢玄霄,身负天恩,罔顾职守,偏听偏信,不分青红皂白,悍然重伤神女,罪无可恕!姑念其昔日微功,着罚俸禄半年,即刻前往灵渊寺,禁足清修,虔心赎罪!
每日需自山下起,一步一叩首,跪拜九百九十九级天阶,直至山顶大雄宝殿!以尔之躯,代尔之心,向上天、向神女诚心忏悔!不得有误!钦此!”
一步一叩首!九百九十九级天阶!日复一日!
“轰——!”
谢玄霄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那威严而冷酷的宣判声,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发出滋滋的焦糊声。
酒楼不是她推的?巷子里那些肮脏的手是林娇娇花钱雇来的?他像个被耍弄于股掌之间的瞎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眼前猛地一黑,无数纷乱的画面碎片般炸开,带着尖锐的呼啸:
——是酒楼雅间门口,林娇娇梨花带雨地扑进他怀里,颤抖的手指指向江倌星,哭诉着对方的狠毒推搡。
而他,只看到江倌星僵立在那里,脸色煞白,眼中一片空茫,那空茫被他当时解读成了心虚和冷酷!
——是那条昏暗污秽的巷子尽头,他循着微弱呼救声赶到时,看到的景象:江倌星衣衫破碎,发髻散乱,被几个面目模糊、散发着恶臭的流氓围在墙角,其中一个正撕扯着她的衣袖。
她看到他,那双总是亮如星辰、此刻却盛满惊惶和绝望的眸子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哑地喊了一声:“救命”
国师殿外,他狂怒之下挥出的那一掌,裹挟着毕生修为和所有的恨意。她被他击中,像断了线的纸鸢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上,刺目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蜿蜒而下。
她看着他,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那具躯体。
“呃啊——!”
无法承受的剧痛从灵魂深处猛烈炸开,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四肢百骸!谢玄霄猛地捂住胸口,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狂喷而出!
浓稠的血沫溅在他素白的袍袖上,如同泼洒开的、来自地狱的朱砂。眼前天旋地转,大殿的雕梁画栋、同僚们惊恐或鄙夷的面孔,全都扭曲变形,化作一片猩红翻滚的炼狱景象。
他踉跄着,全靠一股本能支撑着没有倒下,耳边嗡嗡作响,内侍总管那宣旨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国师大人,接旨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伸出那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卷沉重如山的明黄绸卷。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刺心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那具残破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身体,一步步挪出那令人窒息的金銮殿。
宫门外,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刮过脸颊。冰冷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短暂的清明,却也让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更加清晰。
他要去林府。去宣读那道决定林娇娇命运的圣旨。去亲手……终结这场由他亲手参与铸就的、荒谬绝伦的悲剧。
林府,飞檐斗拱依旧,谢玄霄踏进林娇娇所居的“揽月轩”时,林府的寂静一声尖锐刻薄、带着疯狂快意的笑声骤然撕裂:
“哈哈哈……神女?呸!不过是个下贱胚子!装什么清高!”
谢玄霄的脚步,在月洞门后,瞬间钉死。
是林娇娇的声音。她似乎正在对着贴身丫鬟发泄,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
“那个贱人江倌星,活该!哈哈哈!被霄哥哥一掌打得吐血的样子,你们是没看见,真是大快人心!什么神女,在霄哥哥眼里,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谢玄霄的手指猛地抠进了冰冷的墙壁,指甲断裂的细微声响被他自己沉重的呼吸掩盖。
“她以为她是谁?也配跟我争?我只要掉几滴眼泪,装装可怜,霄哥哥就信了!我说是她推我下楼的,就是她推的!我说是抢我的玉佩,就是她抢的!霄哥哥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扭曲的炫耀,
“他为了我,亲手打伤了她!哈哈哈!那个蠢货,在灵渊寺一步一叩首,磕得额头都烂了,就为了给霄哥哥求个平安玉坠……哈哈哈,你们猜怎么着?”
谢玄霄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灵渊寺……一步一叩首……平安玉坠……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零星信息碎片,此刻被这句话强行串联起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击着他的意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林娇娇的声音还在继续,充满了恶毒的得意:
“那个沾着血和泥的破烂玩意儿,霄哥哥看都没看一眼!被我轻轻一摔……啪!就碎得满地都是!垃圾就是垃圾,我林娇娇不要的东西,她江倌星也只配捡我摔碎的!
哈哈哈……这次她挨了打,下次……等我进了宫,做了皇后,我要让她看着,她心心念念的太子,是怎么被我踩在脚下的!我要让那个贱人……”
“是吗?”
一个极其平静,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骤然在花厅门口响起。
那声音并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劈碎了林娇娇所有的得意忘形。花厅内放肆的笑声如同被利刃斩断,戛然而止。
林娇娇猛地转过头,脸上扭曲的笑容瞬间僵死,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然的惨白。她看到了门口那个身影——一身素白的修行袍,本该纤尘不染,此刻却沾染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发黑的、刺目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血!
那张曾经让她痴迷的清俊容颜,此刻苍白如鬼,唯有唇边残留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猩红。而最让她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清冷、疏离,偶尔看向她时带着一丝温和纵容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那冰冷穿透空气,直直刺入她的骨髓。
“霄……霄哥哥?”
林娇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绣墩,
“你……你怎么来了?不是……你听我解释……刚才……刚才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是……是那个贱丫头乱嚼舌根!”
她语无伦次,手指胡乱地指向旁边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丫鬟。
谢玄霄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个丫鬟身上停留一秒。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迟滞感,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呻吟。那只修长、沾着血污的手,稳稳地握着那卷象征着皇权、也象征着毁灭的明黄圣旨。
“不用解释。”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地,“我是来,宣读圣旨的。”
“林娇娇——”
他清晰地念出她的名字,如同在宣读一份死亡名录,
“接旨。”
“圣旨”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压垮了林娇娇。她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满院子的丫鬟仆妇,更是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子,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紧贴地面,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揽月轩”。只有谢玄霄缓慢展开圣旨时,那丝绸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如同毒蛇爬过枯叶。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冰冷韵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女林娇娇,心性恶毒,行止卑劣,买凶构陷,意图残害神女江倌星,罪证确凿,罄竹难书!其行悖逆人伦,其心毒如蛇蝎!着即褫夺其一切封号,贬为庶人,赐予京中流民乞丐王五为妾,即日完婚,不得有误!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林娇娇的耳膜,凿穿她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死寂!林娇娇像是被滚油泼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脸上是极致的惊恐和疯狂:
“假的!这是假的!霄哥哥!谢玄霄!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冤枉的!我是宰相之女!我是要做皇后的!那些下贱的乞丐……他们怎么配碰我一根手指头?!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别碰我!”
两名身着禁卫军甲胄、面无表情的士兵早已候在门口,闻言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林娇娇疯狂挣扎的双臂。
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开来,珠钗散落一地,华贵的衣裙被粗暴地拉扯着,整个人如同一只被蛛网困住的、徒劳挣扎的艳丽毒蝶。
“霄哥哥!救我!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救我这一次!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涕泪横流,妆容糊了满脸,绝望地朝着谢玄霄的方向哭喊,声音嘶哑破碎。
谢玄霄静静地看着她挣扎,看着她歇斯底里,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淡、却令人心胆俱裂的、近乎残忍的涟漪。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有恶兽悄然睁开了猩红的眼。
他往前微微倾身,靠近被士兵死死钳制住的林娇娇,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万载玄冰般的寒意,清晰地送入她因恐惧而放大的耳中:
“哦,对了。”
他顿了顿,看着林娇娇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乞求之光,然后,用最平淡的语气,投下了最后一颗足以将人灵魂都彻底碾碎的巨石。
“忘了告诉你。”
“就在刚才朝堂之上,你的父亲,林宰相……”
他清晰地吐出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名号,如同在宣读一则无关紧要的市井消息,
“已被陛下革职查办,押入天牢,等候三司会审。”
“轰——!”
林娇娇脑中那根名为理智、名为希望、名为所有依仗的弦,谢玄霄的话如同重锤般砸下的瞬间,彻底崩断了。
所有的哭喊、挣扎、疯狂的辩解,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她的身体猛地僵直,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皮囊。那双原本盛满惊恐、疯狂和最后一丝乞求的眼睛,在谢玄霄话音落下的刹那,骤然失去了所有光彩。瞳孔急速扩散,变成两个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光线的黑洞。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深沉、都要彻底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风似乎也停止了流动,连枝头聒噪的寒鸦都噤了声。
她不再挣扎,任由两名禁卫军如铁钳般的手臂拖拽着。她的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惨白僵硬的下颌。
曾经明媚张扬、野心勃勃的林家大小姐,此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被拖向那个比地狱更不堪的命运——一个流民乞丐肮脏污秽的“洞房”。
谢玄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风雪中伫立的石碑。他看着她被拖出月洞门,看着她那身华贵的衣裙在粗糙的地面上拖曳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丧钟的尾音。
直到那绝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修长、骨节分明、曾经抚琴作画、也曾挥掌伤人的手,此刻沾染着星星点点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还有他自己唇边刚溢出的新鲜猩红。
他用指尖,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过自己苍白的下唇。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指腹上,那抹刺目的、温热的鲜红,在素白袍袖的映衬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雪地里开出的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曼珠沙华。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和尘埃的味道。他看着指尖那抹属于自己的、尚且温热的鲜红,又抬眼,望向林娇娇被拖走的方向,那庭院空荡的月洞门仿佛一张无声嘶吼的嘴。
这,就够了吗?
一个卑贱乞丐的妾室?一个家族倾覆的孤女?在泥泞里挣扎,在唾弃中腐烂?
谢玄霄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深渊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翻涌着最浓稠、最粘腻的黑暗。那抹弧度冰冷、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恶意。
不够。
远远不够。
他缓缓低头,再次凝视指尖那点猩红。那颜色,诡异地与记忆中另一抹猩红重叠——是江倌星被他击飞时,嘴角蜿蜒而下的血线,是灵渊寺青石台阶上,一步一叩首后留下的、凝结在缝隙里的暗沉血渍。
她加诸在星儿身上的每一分痛苦,每一分绝望,每一分羞辱……他都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血债,唯有用血,才能洗净。
他抬起脚,迈出第一步。素白染血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砖,无声无息,却像是地狱之门开启时,沉重的铰链发出的第一声摩擦,佛子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