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许知远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手电筒的光束在石壁上晃出一片昏黄,他贴在青铜棺椁侧面的后背能清晰感觉到金属的凉意——这凉意顺着衬衫布料往皮肤里钻,比刘三水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更让他发冷。
青玉符还在衬衫内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刚才那阵黑雾裹住红衣小女孩时,他伸手去抓,指尖触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阴湿,倒像是摸到了层细盐,等再摊开手,这枚玉符就躺在掌心里。
符背的“苏晚收”三个字用瘦金体刻得极深,笔锋里甚至还凝着半分墨香,像是刚刻上去不久。
“苏晚......”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喉结动了动。
母亲的遗物里没有这个名字,父亲失踪前的日记里也没提过。
可不知为何,这两个字撞进他脑子里时,竟泛起丝若有若无的亲切感,像被温水泡过的旧信纸,带着点霉味却不讨厌。
石门被铁锹撞出的闷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许知远迅速把玉符塞进内袋,钢笔已经攥在右手,笔帽上的朱砂蹭得虎口一片红。
他盯着石室入口处晃动的光斑,听见刘三水骂骂咧咧的声音:“狗日的,这门轴该上油了。”
光束扫进来的瞬间,许知远屏住了呼吸。
刘三水的影子先窜进石室——解放鞋上的泥块还挂着,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灰印。
他身后跟着个戴鸭舌帽的瘦子,手里的铁锹尖刮着门框,火星子“刺啦”一声溅在许知远脚边。
“老大说今晚必须看好棺椁。”瘦子的公鸭嗓带着颤音,手电筒光在青铜棺椁上扫来扫去,“那邪乎玩意儿要是跑出来......”
“闭嘴!”刘三水踹了瘦子一脚,自己举着矿灯凑近棺椁。
许知远看着他后颈的汗渍在矿灯光下泛着油光,想起三天前在后院,这双沾泥的解放鞋追着他跑了半条田埂,铁锹劈下来时带起的风声至今在耳边响。
“棺盖没动。”刘三水用铁锹敲了敲棺沿,金属碰撞声在石室内荡开,“那小崽子说看见黑雾,许是撞了邪。”
瘦子缩着脖子凑过去:“可刚才......”
“刚才个屁!”刘三水突然瞪圆了眼,矿灯猛地往下压——光束扫过棺内时,他的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这抓痕哪来的?”
许知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青铜棺内那道三角状的抓痕在矿灯下泛着冷光,从棺底直贯到棺沿,爪尖处还挂着几缕暗褐色的东西,像是干了的血痂。
“昨儿检查时还没这个!”刘三水的矿灯在抓痕上抖得厉害,照得石壁上的影子扭曲成怪状,“是不是那记者......”
“不可能!”瘦子的声音拔高了两个调,“他要是能进得来,早该被咱们发现了!”
许知远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盯着刘三水发颤的手指——那根食指正戳向抓痕,离爪尖不过半寸。
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玉符认主,见血方明。”此刻内袋里的玉符像是活了,贴着心口的位置开始发烫,热度透过衬衫渗进来,烫得他胃里发疼。
“走!”刘三水突然甩下铁锹,转身就往门外走,“守在洞口,每隔半小时进来查一次!”
“那棺椁......”
“让老大来处理!”刘三水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胶鞋碾过腐叶的声响混着粗重的喘息,“他娘的,这鬼地方老子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脚步声渐远,石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许知远贴着棺椁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钢笔尖还扎在掌心,疼得他倒抽了口凉气。
他摸出内袋里的玉符,借着火柴划亮的光——火柴的光映着符面的盘云纹,“苏晚收”三个字在跳跃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腐叶的气味从洞口飘进来,带着点潮湿的土腥。
许知远把玉符攥进手心,能感觉到符身的温度在慢慢降下来,像被人捂了太久的余温。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光束最后扫过青铜棺椁时,突然发现那道抓痕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棺内的青铜壁面光滑得能照见他的倒影。
“阴物显形,见光则隐。”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许知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符边缘,磨得发亮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
他最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石室,把玉符重新塞进内袋,沿着地道往地面走。
地道里的腐叶被踩得“沙沙”响,许知远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摸了摸后颈——那里有块淡青色的胎记,是母亲说的“太阴之体”的印记。
此刻那胎记正在发烫,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走到洞口时,月光正漫过田埂。
许知远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了看内袋的位置。
玉符的凉意隔着布料渗出来,和他发烫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许知远贴着地道石壁又等了半刻钟,直到刘三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田埂尽头,才松了松攥得发麻的钢笔。
腐叶堆里的蛐蛐突然振翅,他的后颈跟着猛地一缩——这是母亲教过的“阴虫报煞”,可此刻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地道里再没其他动静。
他猫着腰往洞口挪,胶鞋后跟碾到块碎陶片,“咔”的一声脆响惊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等探出头望见月光下泛着银边的稻穗,才敢把整个人挤出来。
田埂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他沿着来时的玉米地绕了三圈,确认没有脚步声尾随,这才摸黑往镇东头的招待所走。
招待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值班的老张头正裹着军大衣打盹,旱烟杆在膝盖上晃悠。
许知远放轻脚步往二楼走,木楼梯的吱呀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他摸出钥匙开房门,门轴刚发出半声响,就猛地顿住——门缝里漏出的光太亮了。
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后退两步贴住墙,右手探进裤袋攥住钢笔。
等了三秒没听见动静,才突然推门冲进去。
屋里的灯泡在头顶晃着昏黄的光,墙角的霉味混着潮虫爬过的沙沙声。
床铺上的蓝布被子整整齐齐,他昨晚换下来的白衬衫搭在椅背上,领口的折痕和他走时一模一样。
许知远长出一口气,反手锁上门,把书包甩在桌上。
书包里的《鲁班阴阳簿》裹着蓝布,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
这是赵五爷三天前塞给他的,说“老祖宗的手艺,该见光了”。
他掀开蓝布,牛皮封面的书脊上还留着赵五爷的烟味。
翻到“阴门镇魂术”那章时,一张泛黄的纸条“刷”地掉在桌上。
纸条边缘带着焦痕,像是从某本旧书里撕下来的。
许知远捏着纸条角凑近灯泡,墨迹已经发灰,但字迹还清晰:“苏晚,城东大学考古系副教授,祖父曾参与汉代古墓发掘。
若你已得’阴门玉符‘,她便是唯一能解读之人。“
钢笔“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许知远的手指在“苏晚”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纸纤维刺得指腹生疼。
玉符还在内袋里,此刻贴着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像是在应和纸条上的名字。
他想起地道里那行“苏晚收”的瘦金体,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玉符认主”,原来线索早就在这里等着。
床头柜的搪瓷缸里还剩半杯冷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凉得胃里抽痛。
窗外的槐树叶在风里沙沙响,他摸出火柴点燃台灯,光线照亮了墙上的省报工作证——照片里的他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得像星子,和现在眼下的青黑判若两人。
“该去会会这位苏教授了。”他对着玻璃上的倒影喃喃,指尖敲了敲纸条,“祖父参与过汉代古墓发掘......和父亲失踪的那座,会不会是同一座?”
整理书包时,他把玉符单独放进了牛皮纸信封。
钢笔别在胸前口袋,笔帽上的朱砂已经蹭到了衬衫第二颗纽扣。
招待所的挂钟敲了十下,他躺到床上,被子里还残留着白天晒过的太阳味。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头柜上,玉符的轮廓在信封里若隐若现。
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后颈的胎记突然发烫。
他猛地睁开眼,听见窗外传来“哗啦啦”的响声——不是槐树叶,是窗帘被风掀起的声音。
“这鬼天气......”他嘟囔着翻身去拉窗帘,指尖刚碰到布角,掌心突然一震。
玉符从信封里滑了出来,在他掌心里轻轻颤动。
月光照在符面上,盘云纹像是活了,银色的光顺着纹路游走,最后聚在“苏晚收”三个字上。
他能感觉到符身的温度在攀升,从温热到发烫,像有人在隔着符面攥他的手。
“妈?”他轻声唤了一句,喉咙发紧。
母亲的声音没有响起,只有玉符的震动越来越急,震得他掌心生麻。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呼呼”作响,他看见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摇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山后爬上来。
震动在他数到第七下时戛然而止。
玉符重新变得冰凉,盘云纹也恢复成普通的青灰色。
许知远翻身下床,把玉符重新塞进信封,压在枕头底下。
他望着窗外逐渐平息的风,后颈的胎记还在微微发烫,像是某种预兆。
招待所的挂钟敲响十二下时,他终于合上眼。
迷迷糊糊间,听见山那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啼哭,像婴儿,又像风穿过树洞。
次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时,许知远摸着枕头下的信封坐起来。
玉符的凉意隔着牛皮纸渗出来,和他发烫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他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把纸条折成小块塞进衬衫内袋,最后看了眼镜架上的省报工作证——照片里的年轻人目光灼灼,和镜子里此刻的他,终于有了几分重叠。
楼道里传来老张头扫落叶的声音,许知远提起书包推门出去。
青石板台阶上的露水还没干,他踩上去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东边的山尖刚泛起鱼肚白,他望着远处城墙上的标语“改革开放好”,摸了摸内袋里的纸条,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今天,该去会会那位苏教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