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训练场的死寂被口琴的尾音割裂,又在尾音消散后重新凝固。松田阵平背对着那扇彻底敞开的窗户,背对着那片倾泻而出的、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光,背对着那道第一次毫无遮掩、勇敢落在他背脊上的目光。汗水的凉意贴着皮肤,颧骨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麻痒此刻却像烙印般清晰。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僵硬得像一块被月光钉在地上的铁砧。掌心里,萩原那支冰凉的口琴被汗水浸得温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景象——灯火通明的堡垒,敞开的巨窗,还有窗后那个纤细的、卸下了窗帘屏障的身影。这份清晰的感知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在他混乱的神经末梢噼啪作响,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不敢回头。
回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直面那双星河般的眼睛?意味着要承接那份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的、带着温度(或许是错觉)的注视?意味着昨晚萩原点破的那个荒谬命题,将在光天化日(尽管是深夜)下无所遁形?
烦躁感如同岩浆,在他强行压制的火山下翻腾。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口琴,金属格栅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唤回一丝理智。
不能回头。
至少现在不能。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姿态,朝着训练场的出口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极重,仿佛要将脚下冰冷的水泥地踏碎,也踏碎身后那片让他无所适从的光明和注视。他没有再看窗户的方向,墨镜重新推回了它该在的位置,深色的镜片隔绝了外界,也试图隔绝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直到推开宿舍冰冷的铁门,将自己重新投入走廊的黑暗,身后那如芒在背的注视感才彻底消失。松田阵平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拆弹作业,精疲力竭。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支属于萩原的口琴,金属外壳上沾着汗水和灰尘。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将它塞回裤兜深处。然后,带着一身未干的汗水和更深的疲惫与混乱,他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宿舍,将自己摔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刚才训练场外那片刺眼的光和那双无形的眼睛彻底隔绝。
阳光艰难地穿透米花町清晨的薄雾,爬上阿笠博士家对面那栋堡垒的窗棂。二楼音乐室,巨大的落地窗依旧敞开着,窗帘被束带规整地绑在两侧,像一个卸下防备、袒露心扉的姿态。
夏川音鸣坐在钢琴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琴键上轻轻滑动,却没有按下任何一个音符。粉蓝色的眼眸望着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街道,落在那栋此刻应该还很安静的警校宿舍楼上。
昨夜训练场的一幕幕如同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狂暴击打沙袋的身影——恐惧。
他背过身去的瞬间——困惑。
口琴声响起——《光会找到你》——温暖与悸动。
她拉开窗帘——勇气与……暴露。
那份冲动之下的勇敢,在晨光中褪去些许肾上腺素带来的热度后,留下的是更深的、迟来的忐忑。她就这样毫无遮掩地站在灯光下看着他……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更奇怪了吗?会觉得她……打扰他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粉蓝色的星河在眼底流转,带着一丝未褪的悸动和更多的迷茫。她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解释(那太可怕),也不是为了道歉(她没做错),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延续?延续昨夜那首口琴曲带来的连接,延续她鼓起勇气拉开窗帘的那份……尝试?
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那个素雅的白瓷罐上——装着“生肌散”的那个。她想起昨天清晨药店门口,他颧骨上那片刺眼的淤紫和渗血的伤口。虽然那药效神奇,一夜之间应该好得七七八八,但……
一个念头,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再次悄然成型。
她站起身,走向厨房。冰箱里有昨天买的新鲜鸡蛋和牛奶,橱柜里有吐司。她很少开火,但简单的煎蛋和烤吐司还是会的。动作依旧生疏,甚至带着点视死如归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实验。煎蛋的形状不太规整,吐司边缘有点焦,但最终,一份最简单的早餐还是完成了——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夹着一个不太圆的煎蛋,旁边放了一小盒切好的水果(苹果和香蕉)。
她找出一个干净的、没有任何花纹的浅蓝色便当盒(系统礼包里的杂物之一,崭新未用)。将简单的早餐小心地装进去。然后,她走到客厅,拿起昨晚被松田阵平留在药店门口、后来被她默默捡回来的那只孤零零的黑色口罩。她将它仔细地叠好,放在便当盒旁边。
最后,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装着“生肌散”的白瓷罐。犹豫了几秒,她还是打开罐子,用干净的小勺舀出一点点淡褐色的药粉,倒进一个更小的、同样素白无标识的迷你密封药包里,封好口。
她将这个小药包,连同那只叠好的黑色口罩,一起放在了浅蓝色便当盒的旁边。
没有纸条。
没有名字。
只有这份简单的早餐,一只遗落的口罩,和一包“生肌散”的补充装。
做完这一切,夏川音鸣重新穿上那身熟悉的“盔甲”——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棒球帽压得低低的,纯白的单向眼镜遮住眼眸。她像一个即将执行最高机密任务的间谍,抱着那个装着便当盒、口罩和小药包的纸袋,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清晨的街道比午后更加安静,只有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声。夏川音鸣贴着墙根,脚步轻得像猫,心跳却快得像擂鼓。目标:警校宿舍楼入口处的窗台——那个曾经放过樱花酥和徽章,也放过画着红叉截图的地方。
她像一道融入晨雾的影子,快速移动到窗台边。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她飞快地将纸袋放在窗台最靠里的角落,确保从宿舍楼里出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放下的瞬间,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
任务完成!
巨大的紧张感让她不敢有丝毫停留。她立刻转身,像受惊的兔子,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家的方向疾走,几乎要跑起来。晨风拂过帽檐,吹不散她脸颊上滚烫的热度。
直到“砰”地一声关上家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才像虚脱一样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她做了。
她送出去了。
一份早餐,一只口罩,一包药粉。
他会拿吗?
他会知道是她送的吗?
他会……怎么想?
社恐的本能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一点点漫上来,让她后颈发凉。她刚才是不是太冲动了?太自作多情了?他可能根本不需要这份早餐!他可能觉得那药粉很奇怪!他可能……
无数个“可能”在她脑海里尖叫,让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勇气瞬间摇摇欲坠。她冲到窗边,躲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紧张地、死死地盯着对面警校宿舍楼的入口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警校宿舍内,松田阵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卷毛,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尽管他没喝酒)和更深的黑眼圈,最后一个走出房间。颧骨上的伤口在“生肌散”的神效下几乎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痕,但这并没有让他心情好上多少。昨夜训练场的混乱和那片刺眼的光,依旧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慢吞吞地跟在精神抖擞的萩原研二和降谷零身后,朝着宿舍楼大门走去。
“哟!阵平酱!今天怎么蔫蔫的?昨晚训练场‘夜半歌声’消耗太大啦?”萩原回头,笑嘻嘻地调侃,紫眸里闪烁着促狭的光。他显然听到了昨夜隐约的口琴声。
松田阵平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不爽地“啧”了一声,加快脚步想越过这个烦人精。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眼神锐利的降谷零脚步一顿,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宿舍楼入口窗台上那个突兀的浅蓝色纸袋。
“那是什么?”降谷零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作为未来的警察,他对任何不明包裹都保持着职业敏感。
萩原研二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动作比松田阵平更快,一个箭步冲过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拿起了那个纸袋。“哎呀呀!这是哪位爱慕者给我们警校精英送温暖来了?”他夸张地晃了晃纸袋,里面的东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松田阵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那个纸袋的浅蓝色……他昨天在药店门口,好像瞥见过她手里攥着的药袋……也是类似的颜色?!
他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去抢回来!
但已经晚了。
萩原研二动作麻利地打开了纸袋,好奇地探头一看——
“哇哦!!!”萩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瞬间吸引了所有路过警校生的目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捧出一个浅蓝色的便当盒,旁边还放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口罩,以及一个更小的、素白的密封药包。
“爱心早餐!!”萩原的声音响彻宿舍楼入口,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和浓浓的八卦兴奋,“看看!热乎乎的吐司煎蛋!水果!还有……”他拿起那个叠好的黑色口罩,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仔细端详,然后猛地抬头,紫眸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直直射向瞬间僵在原地的松田阵平!
“这个口罩!!”萩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像是拿着法庭上的关键证物,指着口罩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勾线脱丝,“阵平酱!这脱丝的痕迹!跟你上次在门岗监控里看到‘白眼镜’邻居小姐掉的那个口罩!位置一模一样!!”
轰——!
松田阵平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萩原这声大吼炸开了!所有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他僵在原地,墨镜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萩原手里那个叠好的黑色口罩,还有那个浅蓝色的便当盒,以及那个无比眼熟的、素白的药包!
是她!
果然是她!
她竟然……送早餐过来?!
萩原的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周围的警校生纷纷投来好奇和暧昧的目光。降谷零的眉头挑得老高,眼神在口罩、便当盒和石化般的松田阵平之间来回扫视,锐利得像手术刀。连后面跟上来的诸伏景光和伊达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星河眼睛小姐!绝对是星河眼睛小姐!”萩原像是打了鸡血,捧着便当盒和口罩,兴奋地凑到松田阵平面前,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听清,“阵平酱!可以啊!进展神速!都送爱心早餐了!还贴心附赠口罩!是怕你执勤晒伤吗?哦!还有这个!”他拿起那个小药包,晃了晃,“定情信物升级版?这次是什么神药?快说说!昨晚你们在训练场到底发生了什么浪漫故事?是不是你的‘夜半歌声’打动芳心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松田阵平的神经上!萩原那夸张的表情,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还有手里这该死的“证据”……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被彻底公开处刑的羞恼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墨镜下烫得惊人!
“萩!原!研!二!”松田阵平从牙缝里挤出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带着毁灭性的怒意。他猛地伸手,动作快如闪电,一把夺过萩原手里的便当盒、口罩和小药包!力道之大,差点把便当盒捏扁!
“闭嘴!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他凶狠地瞪着萩原,墨镜后的眼神如果能杀人,萩原此刻已经千疮百孔,“我就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震得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紧紧攥着那三样东西,像攥着烫手的赃物,也像攥着自己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猛地转身,低着头,以一种近乎冲锋的速度,撞开挡路的人群,朝着远离宿舍楼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烧红的铁,每一步都带着要将地面踏穿的力道和无处发泄的狂躁。
萩原研二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但看着松田那落荒而逃(在他眼里)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转向同样一脸错愕的降谷零、诸伏景光和伊达航,摊了摊手,紫眸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
“看吧!我就说!我们松田阵平同学——”
“坠入爱河啦!”
街道对面,厚重的窗帘缝隙后。
夏川音鸣粉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个从警校宿舍楼冲出来的、攥着她送的纸袋、像被恶鬼追赶般狂奔的高大身影。她清晰地看到了萩原研二拿起纸袋时的惊呼,看到了他展示口罩时的激动,看到了松田阵平瞬间的僵硬和……暴怒?最后看到他夺过东西,头也不回地、几乎是带着杀气地逃离现场……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夏川音鸣的脑海里炸开!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笨拙心意,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灭顶的恐慌和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雪崩,瞬间将她彻底掩埋!
他……他生气了!
非常非常生气!
他被当众调侃了!因为她的便当!她的口罩!她的药粉!
萩原研二那声“星河眼睛小姐”和“坠入爱河”的宣告,隔着街道都仿佛能刺痛她的耳膜!
完了!
全完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缩回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厉害!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丢在雪地里的鸟,冰冷、绝望、无地自容!
她做了什么蠢事!
她为什么要送那个便当!
她为什么以为……以为可以延续什么?
松田阵平那暴怒逃离的背影,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昨夜星河和弦带来的所有微光与温暖。社恐的深海巨兽挣脱了所有束缚,咆哮着将她拖入冰冷刺骨的绝望深渊。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房间最远的角落,用尽全身力气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衣襟。这一次,不再是感动的泪水,不再是悸动的泪水,而是纯粹的、灭顶的恐惧、羞耻和自我厌弃的泪水。
她后悔了。
她不该拉开窗帘。
她不该送便当。
她不该……奢望什么连接。
窗外的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冰封的角落。对面警校宿舍的方向,仿佛成了一个再也无法触碰的、充满嘲笑和危险的禁地。而那个攥着她心意仓惶逃离的身影,成了她此刻无边黑暗中,最刺目也最令人心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