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落满旧时光精彩章节
有些相遇像旧书遇风,不用刻意翻页,在日复一日的吹拂里,自然洇出温柔的褶皱。
处暑的阳光已经有了凉意,斜斜切过市立图书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菱形光斑。我推着装满待上架书籍的推车,碾过木质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混着旧书的油墨香、窗台绿萝的潮气和远处空调的微风,成了午后图书馆的背景音。
三楼的文学区总是最安静的,书架顶天立地,从走廊这头排到尽头的落地窗,阳光透过窗棂的格子,在书架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像给书脊镀了层金边。靠窗的长桌是这里的“黄金位置”,铺着浅棕色的桌布,边缘有些磨损,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桌角的铜制台灯已经用了很多年,灯罩上落着细碎的光斑——那是林晚星常坐的位置,每天下午三点,她总会准时出现在这里。
我刚把一摞诗集放在推车最上层,就看见她抱着书从楼梯口走来。林晚星穿着件浅蓝的棉布衬衫,领口系着小小的蝴蝶结,长发松松披在肩上,发梢微微卷曲,被阳光照得泛着浅金的光泽。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银灰色的镜架,镜片干净得能映出身后的书架,她走路时总爱微微低头,眼镜偶尔会滑到鼻尖,这时她会抬手用指腹轻轻推上去,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像刚沾过晨露。
她走到长桌旁,先从帆布包里拿出块浅蓝色的桌布,铺在桌面上,遮住磨损的边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展开一片云朵。桌布上绣着细小的蒲公英图案,是她自己绣的,说“看着软乎乎的,看书时心情会变好”。然后从包里掏出书本、笔袋、保温杯,一样样摆得整整齐齐:左边是待读的书,右边是笔记本,中间留出手写的位置,保温杯放在最外侧,贴着手写的标签“菊花茶,温饮”,字迹娟秀得像打印的。
今天她带来的是本《现代诗选集》,封面是淡绿色的,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边角有些卷翘,显然被很多人借过。她翻开书,先对着阳光轻轻吹了口气,像是在驱散书页上的灰尘,然后从笔袋里抽出支银色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细碎的星光图案,在阳光下闪着细光。她的指尖在目录上轻轻划过,停在“夏末组诗”那页,钢笔在页边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作为标记。
我推着推车经过时,瞥见她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抄着诗句,字迹和她的标签一样娟秀,每行诗的旁边都画着小小的批注:“‘风穿过槐树叶’的‘穿’字用得妙,像能听见沙沙声‘蝉鸣坠在书页上’——蝉鸣会疼吗?”最有趣的是,她会给诗句画小插图,比如“月光漫过窗台”这句旁,画着弯月的光晕正爬上窗台,光晕里还有个戴眼镜的小人,正低头看书,显然是她自己。
“若尘哥。”她抬头看见我,眼睛弯成了月牙,眼镜片反射着光斑,像落了两小团星星,“今天的《新月派诗选》上架了吗?上周预约的。”她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图书馆的安静,长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到肩前,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垂,上面戴着银质的小耳钉,是星星形状的。
“刚上架,在C区第三排,”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特意给你留了本品相好的,没有缺页。”那本诗集是馆里的旧藏,封面有些褪色,却被保存得很完整,我知道她喜欢读旧书,说“旧书的纸页软,翻起来不费劲,像在和前读者对话”。
“谢谢若尘哥!”她眼睛更亮了,连忙合上书,起身要去取书,刚走两步又停下,回头指了指桌上的《现代诗选集》,“帮我看一下书,马上回来。”语气里带着点紧张,像怕心爱的玩具被人拿走。我笑着点头,看着她的长发在走廊里划出浅浅的弧线,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阳光。
等她抱着《新月派诗选》回来时,手里还多了块柠檬味的硬糖,正小心翼翼地剥着糖纸,糖纸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清晰。“楼下便利店买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糖放进嘴里,脸颊微微鼓起,“读诗时嘴里甜甜的,好像诗句也会变甜。”她翻开新借的诗集,指尖在“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句上轻轻点着,眼镜又滑到了鼻尖,她却没察觉,专注地看着书页。
阳光慢慢移动,光斑从她的笔记本爬到书页上,又从书页爬到她的发梢,把她的长发染成浅金色。她读诗时会轻轻动嘴唇,像在默念,遇到喜欢的句子,会停下来闭上眼睛,睫毛在镜片后轻轻颤动,像是在感受诗句里的画面。偶尔,她会摘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镜片,这时才能看清她的眼睛,瞳孔是浅棕色的,像浸在水里的琥珀,带着点没睡醒的迷茫,却在戴上眼镜后立刻变得清亮。
走廊尽头的绿萝架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吉他弦被轻轻拨动,发出“叮咚”一声轻响。林晚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抬头往走廊望去,眼镜又滑到了鼻尖,她推了推眼镜,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像在捕捉那缕若有若无的声音。
那阵吉他声来自江辞,一个总背着吉他在图书馆走廊晃悠的男生。他是附近高中的学生,据说总趁着午休或放学后,来这里躲清静,弹弹吉他写写诗。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正蹲在绿萝架下,背靠着墙壁,吉他放在腿上,手里捏着本牛皮纸封面的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阳光透过绿萝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他今天穿的是白色T恤和浅灰的校服裤,外面套着件牛仔外套,松松地系在腰间,背着把深棕色的木吉他,琴身上贴着张小小的贴纸,是个音符形状的,边角有些磨损。他走到绿萝架下,先把吉他从背上卸下来,轻轻放在靠墙的旧木凳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本牛皮纸本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歌词本,封面是他自己糊的,用的是旧报纸的副刊,上面还能看见模糊的标题“夏末歌谣”。
他翻开歌词本,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像是在找某段旋律。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卷翘得厉害,显然被反复翻阅过,每页都写满了歌词,字迹龙飞凤舞,带着点张扬的劲儿,和林晚星的娟秀完全不同。有些地方被划掉重写,墨团叠着墨团,旁边还画着小小的吉他和弦图,偶尔有几句随手写的备注:“这里要轻一点,像风吹树叶蝉鸣可以当背景音”。
他调整了下坐姿,抱起吉他,指尖在弦上轻轻拨动,试了几个和弦,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图书馆的安静。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低头时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微微抿着,带着点专注的认真。试了几遍和弦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轻轻哼唱:
“蝉鸣爬满梧桐枝桠,
书页藏着未说的话,
光斑在字里行间跳啊,
谁的眼镜沾了晚霞……”
歌声不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润,像夏末的风穿过走廊,轻轻漫进文学区。吉他弦的轻响和歌声缠在一起,像藤蔓绕着树干,温柔又执着。我推着推车经过时,看见他闭着眼睛,手指在吉他弦上灵活地跳跃,和弦转换得自然流畅,显然练了很久。歌词本摊在腿上,风吹得纸页轻轻响,他却没去管,任由歌声随着风飘向图书馆深处。
林晚星显然被歌声吸引了。她原本正低头抄诗,听到歌声时,笔尖顿在纸上,留下个小小的墨点。她悄悄抬起头,透过书架的缝隙往走廊望去,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戴着眼镜的眼睛,镜片反射着走廊的光影。她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着,跟着歌声的节奏,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当唱到“谁的眼睛沾了晚霞”时,她忽然低下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脸颊微微泛红,像被歌词说中了心事。她写了几笔,又停下来,侧耳听着,手指在纸上画着波浪线,像是在记录歌声的起伏。歌声停顿时,她会轻轻皱起眉,像是在等下一段,等歌声再次响起时,眉头又会舒展开,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
江辞唱完一段,停下来喝了口水,从背包里掏出瓶矿泉水,瓶盖拧开时发出“啵”的轻响。他低头看着歌词本,手指在某行字上停住,轻轻皱起眉,像是在修改歌词。我瞥见那行字是“枝丫伸向云里呀”,其中“枝丫”的“丫”字被圈了起来,旁边打了个问号,显然他不确定是不是写错了。
林晚星这时正好抄完诗,合上笔记本,犹豫了下,从笔袋里抽出张浅黄的便签纸——这种便签是她常用的,边缘有细碎的花纹,据说是她特意买的,“写便签也要好看才行”。她握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想了想,写下:“枝桠(yā):指树枝分叉的地方,‘桠’是木字旁哦~”字迹娟秀,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树枝图案,树枝上挂着个音符。
她把便签叠成小小的方块,攥在手里,起身往走廊走去。走到绿萝架附近时,她放慢了脚步,像只偷跑的小猫,趁江辞低头喝水时,飞快地把便签塞进他的歌词本里,然后转身就跑,长发在身后划出慌张的弧线,跑到书架后时,还不小心撞到了推车,发出“咚”的轻响,她吓得吐了吐舌头,连忙躲到书架后面,只露出半只眼睛,偷偷往绿萝架看。
江辞喝完水,拿起歌词本准备继续唱,却发现了夹在里面的便签。他愣了愣,疑惑地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时,忽然笑了,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睛里闪着光。他抬头往图书馆的方向望了望,虽然没看到人,却对着书架的方向扬了扬便签,像是在说“收到啦”。然后他拿起笔,在便签的背面画了个大大的笑脸,笑脸的嘴角还带着点歪歪扭扭的弧度,像是不好意思。
我推着推车经过时,听见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抱起吉他,又开始唱了起来,这次的歌声里带着笑意:
“便签上的字迹很轻,
像风偷藏的秘密,
落在绿萝叶上,发着光,
木字旁的温柔,我记心里……”
躲在书架后的林晚星听到这句,脸颊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她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肩膀却忍不住轻轻颤抖。她悄悄退回到座位,坐下时还在喘气,心跳得像被吉他弦拨响,手指在《现代诗选集》上乱划,却不小心把刚才画的五角星晕开了点墨,像给诗句添了个小小的回音。
从那天起,图书馆的午后多了种默契。江辞依旧在绿萝架下唱歌,只是歌词里多了些细碎的观察:“浅蓝衬衫的衣角,总沾着书页的墨钢笔在页边画星星,像偷摘的星子”;而林晚星的笔记本里,多了些对歌声的回应,她会把喜欢的歌词抄下来,旁边画着吉他和弦的简笔画,或者在诗句旁标注“和今天的歌声很配”。
他们的互动总藏在细节里。比如江辞的歌词本里,“枝桠”两个字被用红笔描了又描,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便签图案;林晚星的《现代诗选集》里,“歌声”两个字被圈了无数次,页边的音符越画越多,甚至开始尝试给诗句谱简单的调子,虽然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有次江辞唱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对着歌词本皱眉,像是遇到了瓶颈。林晚星看到后,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抄了句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然后把纸折成纸飞机,趁他低头时,轻轻扔到绿萝架下。纸飞机落在他的吉他上,他拿起展开时,眼里的迷茫瞬间变成了光亮,抬头往图书馆的方向笑了笑,然后在歌词本上写下:“风景里的你,是未写完的韵脚”。
那天下午,他唱了首新歌,歌词里有“纸飞机载着诗句,落在琴弦上”,而林晚星的笔记本里,多了张纸飞机的残骸,被小心地夹在书页里,旁边写着“风是邮差”。
图书馆的管理员张姨是个和蔼的老太太,早就发现了这两个孩子的小动作,却从不点破,只是偶尔会笑着对我说:“若尘你看,这阳光把歌声和书页都烘得暖暖的,多好。”她会特意给林晚星留窗边的位置,给江辞的绿萝架多浇点水,说“植物和歌声一样,都需要阳光和温柔”。
九月初的某个午后,下了场小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江辞没带伞,抱着吉他站在图书馆门口,有些犹豫要不要进来。林晚星看到后,从帆布包里拿出把浅蓝色的折叠伞,伞面上印着小雏菊图案,是她的备用伞。她把伞悄悄放在门口的伞架旁,旁边压了张便签:“雨停前,借你躲雨——来自‘木字旁’的朋友”。
江辞看到伞时愣了愣,拿起便签笑了,然后撑着伞走进来,把伞放在绿萝架旁,伞柄上挂了张他的便签:“歌声会记得雨天的温柔,伞会好好归还”。那天他没唱歌,只是坐在绿萝架下,借着雨声写歌词,偶尔抬头往文学区望一眼,而林晚星则在笔记本上画了把小伞,伞下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和抱着吉他的男孩,背景是漫天的雨滴,像在写一首雨天的诗。
我推着推车经过长桌时,瞥见林晚星的眼镜片上沾了点水汽,她正用指腹轻轻擦拭,动作温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阳光透过雨雾,在她的书页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和走廊里若有若无的吉他声缠在一起,像首未完的歌。
闭馆的铃声响起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给图书馆镀上了层暖金。江辞把伞叠好,放在林晚星的桌旁,伞上挂着张新的便签:“明天午后,唱首关于星星的歌,在老地方等你——来自‘记心里’的歌手”。林晚星看到便签时,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她把便签小心翼翼地夹进《现代诗选集》的扉页,那里已经夹了很多张便签,每张都写着不同的歌词和回应,像一本藏在时光里的对话录。
我锁门时,看见他们并肩走在走廊里,江辞背着吉他,林晚星抱着书,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偶尔有轻声的交谈,混着晚风里的桂花香,像首温柔的尾声。书架上的光斑已经淡去,绿萝的叶子上还挂着雨滴,在月光下闪着细光,像在说:有些故事不用大声讲,藏在歌声和字迹里,藏在图书馆的午后时光里,就很好。
而那些光斑缀满书页的午后,那些漫过走廊的歌声,会像这图书馆里的旧书一样,被时光好好收藏,在某个温柔的日子里,轻轻翻开,就能闻到阳光和墨香,听到藏在字里行间的,夏末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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