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迢迢

藤落迎到距村子二里地的官道时，两丈之内，已看不清人脸，站在路口等了半刻钟，实在耐不住心内焦急，又沿着官道向北走去。

这几日阵雨不断，傍晚时也没有一丝凉风，腾落走得汗水淋漓，两刻钟后，终于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吆喝声，紧接着是铜铃叮铛，车架吱呀，还有驴蹄嗒嗒，在寂静的夏夜里格外悦耳，越来越近。

藤落站稳脚步，脊背一松，才感受到了一丝凉风。

“吁……”

“娘亲……”

还不等春生把驴车停稳，茂茂就已跳下马车，动作甚是灵活，跑到母亲跟前，却又愣住了，发起呆来。

“茂茂，不着急，你慢慢想，要和娘亲说什么，回家再说也不迟。”

藤落牵起茂茂的手，柔声安抚着，又把他拉向驴车。

“藤姐姐，等着急了吧，我跟你说，我和春生差点被吓死，我们今日收工很早，去接茂茂，掌柜的却说孩子被个当官地领走了。那哪能行啊，我们两口子若是把茂茂弄丢了，可怎么和你交代，那罪过可大了，紧赶慢赶到酒楼门口，还真让我们堵着了茂茂，你猜怎么着？”

柳枝向来爽利，盘腿坐在驴车上，对着藤姐姐快人快语，说到最后还卖起了关子。

藤落的心，略微紧张，既然茂茂好好地被她搂在怀里，应是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或许是孩子大了，有了主意，自己瞎跑的！

“我们见着孩子的时候，小家伙吃得满嘴流油，肚皮溜饱，被一个挎宝刀穿软甲的大官领出来。我们正要求饶，那大官却给茂茂塞银子，还说什么爹爹会再来看你的话，我和春生乍着胆子细瞧，哎呦……那男人和茂茂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藤落扳着茂茂肩膀的手指，不自觉间收紧，心里是既惊慌又愤怒。

虽然，她算不上了解叶成幄，也知道他是个利益至上的人，不会来争抢一个脑筋不清楚的孩子，但是，他的心血来潮，很可能会给茂茂带来危险。

“哎呀，藤姐姐，原来茂茂的爹爹那般有本事，你们娘俩却过得这般辛苦，哎呀……”

柳枝一阵唏嘘，看不见藤落隐在黑暗中的脸色煞白。

直到进了家门，藤落将黍米粥端上桌，茂茂才想起来，他要和母亲说什么，连忙从小布兜里掏出一纸包的山珍海味，献宝似的递了过来。

“娘亲，有肉肉吃，大茂茂给的……”

茂茂的语气从欢喜到疑惑，然后歪头思索，嘟嘟囔囔道：“还有一个茂茂，可以吃大碗肉的茂茂……”

“茂茂真乖，还记得给娘亲带肉肉，娘亲好喜欢你。”

藤落接过油纸包，一边把各种肉摆好装盘，放进蒸锅里，一边引导茂茂说话。

“茂茂，你今日出门都发生了什么事，和娘亲说说，慢慢说，不着急，娘亲在听呢！”

茂茂是能把经历过的事讲述一遍的，只是听的人要有耐心，还要重新捋顺。

“大茂茂抢我的盘子，不让我带肉肉给娘亲，我很生气……”

“街上的人很多，我发现一个人的鼻子很塌很塌……”

“酒楼的房间很大，桌子也很大……”

“大茂茂陪我看人看风景，还想骗我叫爹爹，他明明是大茂茂……”

藤落当着孩子的面，欢欢喜喜地吃了两口肉，又感谢夸赞了一番，茂茂才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夜深了，蝉鸣依旧喧嚣，窗子里透进几缕凉风，藤落拿来小被子，盖住茂茂的肚皮，靠坐在床头，思虑了半宿。

虽然，叶城幄混账冷血，但也不是一丝人性都没有，比如对叶母来说，他就是大大的孝子，或许对亲生的孩子，他也带着为人父的温情，与正常父爱相比，多与少的分别而已。

藤落只当他是打胜仗太高兴，脑子也跟着搭错筋，才跑来看茂茂。

希望他不要想一出是一出，金戈铁马，大权在握，收一群娇妻美妾，再养一窝麟儿娇女，好好享受去，不要再招惹茂茂，不要把他身边的污糟与危险带过来。

藤落承认自己没出息，也没本事，她就是想带着茂茂，躲在小山村里过平淡日子，一生平安就好。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事与愿违才是常态，越害怕什么越来什么。

叶成幄与茂茂分别后，带着近卫策马狂奔，离开吴县六十里就遭到了劫杀。

蒙面刺客有五十来人，即使尽量隐藏，所用的兵器，出招的方式，身形的特征，还是让叶成握察觉到了对方的身份，那是江义的小舅子，也是此次征讨遥州的副帅赵永。

叶成幄在吴县长大，对周围地形十分熟悉，曾经做小混混时也没少奔逃拼命，如今又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带着十来名近卫，只受了一点轻伤，躲到了附近的山林里。

这么多年，只有叶成幄对别人背信弃义，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对他卸磨杀驴？

如今的他今非昔比，也到自立山头的时候了。

天亮之前，叶成幄已然分析好地形，安排好退路。

首先派副将韩起越带着四名近卫回青洲城，接两个妾室和三个孩子去遥洲，他自己带着剩下几名近卫窝在山中十多日等待时机。

赵永最是刚愎自用，翻找几日不得，料想叶成幄重伤不死，也会喂了野兽，不由得暗中欢喜。

可是，就在他意气风发地回到青洲城，对江义禀报叶主帅重伤不治，死在半路的消息时，叶成幄却秘密赶回青洲城外的兵马驻扎处，发动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兵变，带走三万五千多人马，退回遥洲，自立为成王。

此消息一出，无论是各方诸侯，还是普通百姓，都是大为震惊，自此以后，大靖五分天下。

其中，江家兄弟占着东北方的青洲与望洲，幅员最辽阔。

刘家小皇帝占着京城，娶了西北芒城吴家最小的女儿为后，勉强支撑着皇族体面。

西南历城马家占地最小，却是易守难攻。

各方诸侯，皆是贵族子弟，趁乱占地称王，图谋天下，以待称皇，只有叶城幄出身低贱，三十三岁的年纪就与天之骄子们平分天下，不得不令人赞叹佩服。

况且遥洲不大不小，却人口密集，也最是富裕，一时之间，大靖朝的天变了又变，变得很多有能之士都看不清楚前路。

此次兵变，出乎所有人意料，江义被哥哥江尚劈头痛骂，江义的怨气无处可发，只能责罚自己的小舅子，怪他自作主张半路劫杀，以至打草惊蛇。

明明待叶成幄回到青洲城瓮中捉鳖，成功几率也会增大很多，就是捉拿他的家眷相威胁，也不至于让他全身而退。

江义恨得咬牙切齿，赵永想戴罪立功，趁机提醒道：“叶成幄的老家就是吴县，他此次把大军扔在半路上，绕路回县城，定是探访亲友，我带兵去吴县，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都抓起来，威胁不了他， 也能杀光了出口恶气！”

赵永说到做到，而且动作迅速，很多从叶父牵涉入贪污案之时，就断了联系的表亲，都在一夜之间被屠满门。

为保无漏网之鱼，查来查去，又查到藤落的姑姑家，那个满身肌肉的屠夫，被吓得涕泪横流，磕头求饶：“军爷饶命啊，军爷饶命，我们家与叶家早已退了亲，我女儿嫁到黄家十几年，儿女成群，与那姓叶的没有关系，他的原配和孩子在杨家村，距县城二十里，军爷们快去寻吧，晚一步，就让她逃跑了……”

手下探查的官兵将消息报给赵永时，天已擦黑，赵永兴奋，带着百余名官兵，明刀晃晃，直奔杨家村，定要将叶成幄的妻儿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