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真的悯我

酉时，寰幕指挥下人将最后一块送丧用的白帆支起，并同白事处的管事核对三日后的送葬流程。寰威远远瞧见，转脸便搂着彩珠大摇大摆地晃了过去。

待快要走近的时候，寰威将怀里的丫鬟松开，几步上前朝寰幕作了一礼：“大哥。”

寰幕正专心核对事项，见来人是寰威，浅浅颔首后便没再过多理会。

“三娘呢？怎么没见人？难道是因为早上的事儿受了惊？”

寰幕双眸依旧落在手中的册书上，闻言本不想应声，但顿了一会儿还是冷声回应道：“许是受了些惊的，别去叨扰她。”

“瞧大哥说的……”寰幕苦笑，随即却又立马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大哥把她安置在哪了？”

寰幕眉头一紧，这才将册书压了下来：“你问这些作甚？”

“二娘走了，我可只有三娘这一个娘亲了……若是不去得勤一些，哪来的机会尽孝……”

寰威装作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就被寰威这张优越的脸和真挚的表演蒙混过去了。

“寰威，”寰幕将身子正了过来，神情严肃道：“我知道你那点心思，如果不想被逐出寰府，最好给我安分点。”

此言一出，寰幕周身的气场顿时强了好几倍，眼底的寒意也如万箭般生生刺入了寰威的骨缝。见势不妙，寰威连忙赔笑：“大哥误会了……我不问还不行吗？”

说完，寰威立马拽着一旁的彩珠逃也似的溜了。

待寰威走后，寰幕的眉头却始终都没能松开。寰威从小顽劣，风流成性，这些年已经不知道在外面欠下了多少风流债了，光是各大青楼里的头牌，寰威就没少赎，为此，寰府硬生生赔出去五间门面。若不是那次寰幕下了死手，打得寰威一个多月都下不来床，差点落下了腿疾，寰威根本不会有所收敛，整个寰家指不定会被他败成什么样。

“唉……”

寰幕不禁轻叹出声，正准备继续手头的事情时，寰鹤回来了。

按理说府上发丧，寰鹤作为次子是无需办公的，但寰鹤行事本就圆滑，让人难挑话柄，加之又是商贾出生，经常被官家子弟打牙撂嘴，所以更要比旁人努力许多。所以即便府中出丧，寰鹤也没提过半嘴丧假之事。

“大哥。”

还没等走近，寰鹤便轻轻将折扇收起，语气柔和地唤了一声。

寰幕每每见到寰鹤，神情都会柔和许多，有时还会暗暗感叹自己有个这么懂事的弟弟。虽说整日忙于公务，无暇帮衬府中的生意，但在关键时刻，寰鹤却又能及时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

寰幕浅浅得牵起了嘴角，将手上的册数放在手边的石桌上:“是鹤儿回来了。”

寰鹤点了点头，“今日府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寰幕沉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寰鹤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即便他不刻意打探，整条街的邻里也都主动给他说了个七七八八。但察觉到寰幕对此并不想多说，他也就没再追问，随便扯了个话头将此事引开。

闲聊了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寰鹤却突然提起了天若悯：“如今父亲已逝，二娘也同咱们分了家，那三娘呢？可拟好了启程的日子？”

寰幕稍稍收敛了面上的柔和，淡淡道：“她暂且留在府中。”

“这是何故？”

寰鹤对这样的安排颇有些狐疑，但即便细细看来，也并未从寰幕的脸上察觉出丝毫的不对劲。难不成是因为今日之事，寰幕动了恻隐之心？那也不应该啊，按理说只有将天若悯送出宏城，她才能彻底免遭父亲的觊觎，为何还要留在这儿呢？

“我自有打算，鹤儿只需明白一点，她暂且还是三娘，是寰府的三夫人。”

寰幕语态从容道。

“好，我知道了。”寰鹤浅声道。“刚好我明日沐休，大哥可以好好歇一天了。”

说完，寰鹤再次向寰幕作揖，转身回了自己的院中。

……

“三夫人，可以用膳了。”

思樱俯身替天若悯摆好碗碟，“今日小厨房里烩了些鸽子汤，想着您兴许不喜羊肉那些味道重的，就现杀了只鸽子给您补身体。”

天若悯闻着飘出的饭香，原本已经饿过劲的她，肚子登时发出了一声长鸣。

天若悯的双颊瞬间红成一团，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只得下意识将头埋低，不发一语。

思樱见天若悯这般，也聪明的装作没听见，继续往桌上码着吃食。

菜上齐了，思樱先是夹了一筷子青豆芽置于碟中，又为天若悯盛了碗鸽子汤，“三夫人尝尝寰府做的鸽子汤，味道十分鲜甜，在外面都喝不到。”

天若悯看着眼前这一桌子丰盛，却只是干巴巴的举着筷子，迟迟下不去手。倒不是因为她不饿，而是有旁人伺候着，她吃不进去。

“思樱姑娘，思竹姑娘……你们也一起吃点吧。”

“这怎么使得！”思樱连忙摆手道：“主子吃饭，下人哪有上桌的道理！”

“是啊三夫人。”思竹在旁帮腔道。

但是静等片刻，二人见天若悯始终没有动筷，以为是吃食上有什么忌口，或是菜系不合口味。思竹见状，转身就要去寻寰幕过来。因为在她眼里，只要寰幕一来，定能缓解三夫人的情绪，那盒首饰不就是最好例子吗？

见思竹欠身要走，天若悯心下一惊，连忙起身追问道：“思竹姑娘你做什么去？”

“奴婢去誓齋阁请家主过来。”

“别！别！”天若悯闻言，尴尬的摆着手：“我吃，我吃的。”

“三夫人千万别勉强自己，若是不合口味，让思竹同家主说一声也好。”

思樱神色担忧道。

“不是！没有不合口味，老实说……我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感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天若悯说着说着，声音便哑了下来。是啊，她何曾见过这些吃食，就是连梦都不敢梦到。曾用糙谷子果腹的她，若是有谁可怜她，给她个肉包子，都权当是过年了。

想到这，天若悯猝不及防的哭了。

她哭，哭的是以前的自己，更是哭现在的自己。她哭自己从来不知道生活可以是这样的，哭自己原来也会有人呵护疼惜。连一个毫无瓜葛的人都愿意给她果腹的三餐，为什么自己的生父生母，却没办法把她当人看？天若悯又恨又气，这一哭，就怎么也收不住了，即便极力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依旧是徒劳，这眼泪就像有自己的心思一般，一旦涌出，就怎么也收不回来。

不知就这样哭了多久，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天若悯抽噎着勉强压住了自己哭声，随即抬起了已然猩红的双眼，神情有些尴尬地朝门口看去。

“三娘怎么哭了？可是想我了？”

寰威还是私自打听到了天若悯的住处。只见他脸上挂着勾人的笑容，十分潇洒地抬腿往屋里进，看样子压根没把自己当外人。

天若悯眼见不是寰幕，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三少爷怎么来了……”

“今日出手帮了三娘，特地前来邀功的。”

寰威的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弧度，脸上却不见惹人生厌的痞气，反而莫名多了一丝狡黠，看上去十分讨喜。

经寰威这么一提，天若悯才像是突然恢复了记忆一般，顾不得脸上挂着的泪痕，微微朝寰威颔首道：“多谢三少爷出手相助，若不是您，我早就……谢谢。”

“三娘客气，其实也不必言谢，还好本少爷出手相助，不然兴许落洛得跟聆风同样的下场，白白挨二十板子……”

“诶？”天若悯微微一怔，“聆风兄弟挨了板子？因何事而起呢？”

“因为三娘差点被那歹人掳走的时候，聆风没出手拦下呗。要我说大哥也真是的，行事太较真了……”寰威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找了凳子坐下。

天若悯垂了垂眸子，心里五味杂陈的。虽说寰幕为自己出头也不是头一遭了，但为了素未谋面的自己，竟然责罚了身边的贴身小厮，这确实挺让人难以置信的。

“可以为我添双碗筷吗？”

寰威坐得无聊，笑眯眯地冲着一旁的思樱眨了眨眼。思樱年纪不大，从前在府里也不是没见过寰威，但说话倒是第一次，配上寰威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思樱登时脸颊红成一片。

“当……当然，奴婢这就为您取来……”

还不等天若悯反应，思樱低埋着红透了的脸，一溜烟似的钻了出去。寰威胸有成竹地朝天若悯挑了挑眉，“没想到在三娘这里，我也挺吃香的嘛~”

天若悯此时无心搭理他，但还是敷衍似的点了点头，随即起身去柜子里取了药粉，临走前略带抱歉的对寰威说：“三少爷且留下慢用，我去看看聆风兄弟。”

寰威闻言，登时睁大了双眼：“你去做什么？”

“此事因我而起，没有不去的道理……”

说着，天若悯似是等不及了一般，披上寰幕的披氅就要出门。寰威却赶忙拦在了天若悯身前：“你去了也没用啊，大哥会料理好的，你就留下来陪我用膳嘛。”

寰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自从见到天若悯后就老想粘着她，不然心里总感觉空落落提不起劲，当真是奇怪得很，也因此才会做出那么多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比如粘人。

寰威苦苦纠缠，不让天若悯挪动半步，僵持间，却不想一不小心碰到了天若悯的手。惊得她猛地瑟缩一下，然后迅速垂头与寰威拉开了身位，声音压得极低，喏喏道：“男女有别，三少爷还是请回吧。”

这种小摸小碰的，寰威从来没放在心上，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女子也未在意过这些，所以他自然没想到天若悯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气氛一瞬间寂了下来，寰威傻傻的杵在原地，那双手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整个尬在那里。

思樱取了碗筷回来，抬眼便看见两人像木头一样对立而站，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也算府里的老人儿了，怎会不知寰威什么秉性？难不成自己只是取个碗筷的功夫，寰威就对天若悯下手了？即便思竹也在场的情况下？？？

见思樱回来，天若悯赶忙绕过寰威，轻轻扯着她往门外走：“陪我去看看聆风兄弟。”

“可是三少爷……”

思樱顿了顿，有些尴尬地望向身后的寰威，喃喃道。

“我也回去了，不必顾虑。”

寰威再次扬起迷人的笑容，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天若悯轻咬下唇，犹豫再三后还是没有选择回头，只是轻声道：“多有怠慢，望三少爷体谅……”

“无妨，是我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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