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心撞冰山

翌日清晨，宋艾昕站在宁远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办公室，而是龙潭虎穴。她手里紧紧攥着打印好的补充协议草案和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指尖冰凉。昨晚郝佳慧打了鸡血似的“机会论”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但此刻，她脑子里只剩下宁行舟那张冰雕似的脸和可能的刻薄质问。

“宋艾昕，你可以的！就当是终极‘扛造’测试！站着把钱挣了！”她在心里默念三遍，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进。”门内传来宁行舟惯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宋艾昕推门而入。巨大的空间，冷色调的装修，线条简洁硬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氛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宁行舟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那目光像探照灯，瞬间让宋艾昕浑身绷紧，准备好的开场白卡在喉咙里。

“宁总，我…我来汇报补充协议草案的细节推敲。”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微微垂着眼，不敢直视他。

“坐。”宁行舟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宋艾昕愣了一下。坐？以前来总裁办公室，哪有她的座位？都是站着挨训的份儿。她迟疑地拉开那张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皮质座椅，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脊背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宁行舟的目光在她僵硬的坐姿上停留了一瞬，没说什么，只是将手边的一份文件推了过来：“俄方凌晨发来的最新修订意见，主要针对第7.3条不可抗力条款的赔偿上限和第11.2条的知识产权归属。你的初翻意见我看过，有些地方需要再斟酌。” 他公事公办地切入主题，语气冰冷，带着惯常的挑剔。

宋艾昕赶紧翻开自己带来的文件，找到对应条款，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自己的理解和修改建议。她强迫自己忽略对面那极具压迫感的存在，专注于条款本身，语速尽量平稳，用词力求精准。

起初还算顺利。然而，当讨论到知识产权归属中一个极其复杂的交叉许可条款时，宁行舟提出了一个尖锐的质疑：

“你这里将俄方提供的‘基础工艺参数’定义为‘改进型技术’，从而主张我方在衍生技术上有更大自主权。依据是什么？俄方原始合同附件C第5条明确将‘核心参数衍生的所有迭代’都视为其专属资产。你的翻译，是否存在主观臆断、刻意弱化俄方权益的倾向？”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强烈的质疑和审视，直指宋艾昕的专业操守！

宋艾昕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主观臆断？刻意弱化？这指控太重了！

“我没有！”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宁行舟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燃起被冤枉的怒火和倔强，“附件C第5条的原文是 **‘все итерации, непосредственно вытекающие из базовых технологических параметров’**！关键在于 **‘непосредственно вытекающие’** (直接衍生的)！俄方最新修订稿里，把‘**непосредственно**’ (直接的) 这个限定词去掉了！意图明显是扩大其专属范围！我将其定义为‘改进型技术’，正是为了强调其‘非直接’的衍生性质，为后续谈判争取空间！这不是臆断，是基于条款变更和谈判策略的精准翻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眼神明亮而锐利，像被激怒的小兽，完全忘了对面坐的是谁。

宁行舟看着她瞬间炸毛、据理力争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光。他当然知道她是对的。那份俄方修订稿的猫腻，他一眼就看穿了。刚才的质疑，更像是一种……试探？或者说，是他习惯性的、刻薄的沟通方式？他想看看，这个在他面前总是带着点怯意的姑娘，在专业领域被质疑时，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比他预想的更有趣。那份被点燃的、毫不退缩的锋芒，比她在沙龙里评价“打翻调色盘”时更生动，也比她在车库为老王出头时更犀利。

“精准翻译？”宁行舟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开始了他的“毒舌”表演，“宋翻译，精准翻译的基础是严谨，而不是自作聪明的‘谈判策略’。你的解读，或许有其出发点，但在法律文本的严谨性上，存在风险。俄方若抓住这点，指责我方翻译误导，你承担得起后果？”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扎向她最在意的专业尊严。

宋艾昕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是这样！无论她怎么努力，在他眼里永远都是“莽撞”、“不专业”！餐厅的难堪，昨日的忐忑，此刻全化作了被冤枉的愤怒和不被认可的委屈。那股“虎”劲彻底被激了出来！

“后果？”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浓浓的东北腔，“宁总！我翻得清清白白！合同白纸黑字写着呢！俄方玩文字游戏，我还不能据理力争了？非得按他们挖的坑往里跳才叫‘严谨’？那叫傻！站着把钱挣了，不是跪着让人坑！”

“站着把钱挣了”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苞米茬子味，在空旷冰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鲜活。

空气瞬间凝固。

宁行舟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得脸颊通红、眼睛瞪得溜圆、连方言都吼出来的姑娘。她像一簇突然爆开的火焰，蛮横地烧灼着他办公室里恒定的冰冷空气。那份为了坚持原则而不顾一切的“虎”劲，那份被逼急了的生动，再一次精准地撞在他心湖的冰面上。

他沉默了几秒。这沉默比刚才的毒舌更让宋艾昕心慌。完了，她又搞砸了！在总裁办公室吼老板？还骂他“傻”？工作怕是要保不住了！她懊悔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等待最后的审判。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降临。

宁行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刚才的刻薄，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你的立场，我知道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可能一夜未眠的疲惫，“第7.3条的赔偿上限，按你初稿的意见，维持我方原提案，但措辞再打磨，避免歧义。第11.2条……”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宋艾昕低垂的脑袋，“……按你‘站着挣钱’的思路，重新拟定一个既能守住我方底线、又能堵住俄方漏洞的表述。下班前，发我邮箱。”

宋艾昕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采纳了她的意见？甚至默许了她“站着挣钱”的说法？没有发火？没有开除她？

“有问题？”宁行舟见她呆住，眉头微蹙。

“没…没有！宁总！”宋艾昕回过神，连忙摇头，心里翻江倒海，一时竟分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嗯。”宁行舟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想起她昨天请假的理由（身体不舒服）。他放在桌下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药盒，推到桌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然后拿起另一份文件，冷声道：“出去吧。把门带上。”

宋艾昕如蒙大赦，赶紧抓起自己的文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窒息又让她心跳失序的空间。关门时，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宁行舟又抬手按了按胃部的位置，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一点。

门轻轻合拢。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宁行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烦躁。刚才的“毒舌”似乎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胃部的抽痛一阵阵传来。他伸手拿过桌角那个药盒，熟练地倒出两颗药，就着冷水吞了下去。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宋艾昕刚才据理力争时明亮的眼睛，和吼出“站着把钱挣了”时那鲜活生动的样子。那份生机勃勃的“虎”劲，像一道强光，刺得他眼睛发疼，却又莫名地……驱散了些许胃痛带来的阴郁。

他烦躁地睁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白明月送来的、冰冷完美的“冰核”空间设计稿上，只觉得那冰冷的线条和石材，此刻看来格外刺眼和……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