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抄书只为养活一家

终于，日头西斜，喧闹渐歇。帮忙的乡亲们陆续告辞，带着满肚子的油水和满心的感慨离开。院子里杯盘狼藉，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酒肉的香气和浓浓的喜气。

新房内，红烛已经燃去了大半。闹洞房的人也散了，只剩下这对新人。

闵家保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坐在床边、依旧盖着红盖头的妻子，心跳得如同擂鼓。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屋子里静得能听到红烛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周巧云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紧张，主动伸出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红盖头。

红烛的光晕下，那张蜜色的脸更加明艳动人。乌黑的辫子解开，柔顺地垂在肩头。明亮的眼睛坦荡地看向闵家保，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脸颊上飞起两朵好看的红云。

“累了吧？”她轻声问，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闵家保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像被那红烛的光晃晕了。他笨拙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你…你也累了吧？饿…饿不饿？外面…外面还有席面…”

周巧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银铃般清脆。她站起身，走到那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前，伸出手，爱惜地抚摸着那光滑冰冷的机头，又轻轻抚过旁边自行车锃亮的车架，最后目光落在窗台上那台盖着红布的收音机上。她的动作轻柔而珍重，像是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不饿。”她摇摇头，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看向闵家保，坦然而坚定，“以后，这就是咱的家了。我会用这台缝纫机，给咱家人做最结实、最好看的衣裳。咱一起，把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闵家保看着妻子在红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抚摸缝纫机时那份珍重和承诺，心头那股巨大的暖流终于冲破了所有的笨拙和紧张。他重重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嗯！一起…过好日子！”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褪去，深蓝的夜幕上，繁星点点。新房内，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将一对新人的剪影，温柔地投在雪白的墙壁上。崭新的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在烛光下沉默地伫立着，见证着这个被一支钢笔强行犁开、又被无数血泪和文字浇灌出的新家，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温暖而坚实的起点。闵家保挺直的腰背，在红烛的映照下，第一次显出了顶天立地的轮廓。而院中那盏高悬的大红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暖融融的光，照亮了门前新铺的、通往未来的路。

婚后第三天，送走大哥闵家保和新嫂子周巧云回门的三挂大车，喧嚣热闹的闵家新宅骤然安静下来。

闵家家独自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背着手。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蓝布学生装，洗得有些发白，在新房崭新的砖瓦映衬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哥成家了，新嫂子爽利能干，这个摇摇欲坠的家终于有了顶梁的女主人。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目光扫过院子角落，看着家卫和家国两个半大小子正蹲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拨弄着昨日宴席散落的花生壳，一股新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又悄然升起。

家卫十五，家国十二。正是该学点正经本事，为将来谋个出路的年纪。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跟着大哥在土里刨食，或者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大哥有了嫂子，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把全部心力都放在两个弟弟身上。他闵家家抄书挣来的家业，是根基，是起点，但绝不是终点。弟弟们必须有自己的立身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