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劫，山河烬

浊黄的江水挟万钧之势，狠狠撞击着犬牙交错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卷起千堆雪沫，转瞬又被奔腾的激流无情吞没。水汽蒸腾，混着山间弥漫的湿冷雾气，将天地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十丈之外，难辨人形。

冰冷的江水和后背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将谢无锋从昏沉的边缘拽回一丝清明。他猛地呛咳起来，浑浊的江水混合着腥甜的血沫从口鼻中涌出。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段冰冷湿滑的木头上，身体大半浸在湍急刺骨的江水中，仅靠双臂本能地死死箍住。奔腾的江水猛烈冲刷，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重锤砸在胸口，牵扯着后背残留阴毒“附骨之蛆”的箭伤，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和阵阵麻痹，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体内更是如同炼狱，“附骨之蛆”的阴毒与压制“焚天魔体”本源的“潜龙诀”冰寒真气激烈绞杀，每一次冲突都如万针攒心，将丹田搅得如同沸腾的油锅，灼痛欲焚，偏又透出彻骨的冰寒，四肢百骸仿佛寸寸断裂。

浓雾如同厚重的尸布，紧裹着这方凶险天地。凄厉尖锐、带着非自然戾气的猿啼，穿透震耳水声，从雾霭深处传来！

黑鸦卫的铁爪猴！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将他淹没。箍着浮木的手臂开始脱力，指尖麻木。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模糊中，仿佛看到洛阳玄武楼那冲天的烈焰，还有那一双在火光中决然推开他、自己却步入死地的眼睛……公主李昭宁……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于无尽黑暗的刹那！

“哗啦——！”

破开水浪的声音，如同裂帛，穿透浓稠的雾霭！一叶乌篷小舟，如同江上幽灵，在翻滚的灰白雾浪中若隐若现！船头，一个荆钗布裙的身影迎风而立，身形随着狂涛骇浪起伏不定，双足却似生根船板，手中丈二长篙点、借、扳、转，精准如庖丁解牛，驾驭着狂暴水势，在巨礁与漩涡间险之又险地穿梭！

那小舟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竟直直朝着谢无锋漂浮之处冲来！

“抓住！”一声清叱，穿透嘈杂水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一根坚韧的竹篙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递到他面前！

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谢无锋用尽残存的一丝气力，五指如铁钩般死死抓住那救命的竹篙！一股柔和沛然却又极其巧妙的力道立刻传来，将他连同那段沉重的浮木猛地拖向小舟！

“嗖！嗖！嗖！”

破空之声撕裂浓雾！数支通体漆黑的弩箭如同毒蛇吐信，狠狠钉在他方才漂浮的水域，幽蓝的箭簇在灰白水汽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黑鸦追魂弩！千钧一发！

船娘手腕一抖收回竹篙，动作行云流水。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抓住谢无锋湿透的衣襟，猛地发力！

“上来！”

谢无锋如同一个破麻袋般被拽上狭窄的船头，重重摔在湿漉漉、沾满鱼腥味的船板上。后背伤口狠狠撞击硬木，剧痛如同炸雷在脑中轰鸣，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舞，几乎彻底昏厥过去。就在他落地的瞬间，船板另一侧，一个同样湿透、脸色苍白的身影挣扎着爬起——正是公主李昭宁！她显然也是刚救上不久，发髻散乱，宫装破损，但眼神依旧带着惊魂未定中的坚韧。看到谢无锋如此惨状，她惊呼一声：“谢大哥！”挣扎着就要扑过来查看。

“趴下！别动！”船娘的声音冰冷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目光飞快地在谢无锋惨白的脸和嘴角不断渗出的乌黑血水，以及李昭宁那焦急万分的脸上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她长篙再次点出，小舟在激流中猛地加速，险险避开一个巨大漩涡的吞噬。

谢无锋依言伏低身体，剧烈的咳嗽牵动内腑伤势，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有钝刀在肺腑间切割。李昭宁也被船娘严厉的声音喝止，只得伏在船板上，目光却紧紧锁在谢无锋身上，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贝齿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切忧虑。那凄厉的猿啼声变得焦躁愤怒，弩箭破空声却稀疏下去。暂时安全了？然而这安全，如同脚下这单薄如叶的船板，漂浮在滔天怒涛之上，随时可能倾覆。

小舟在船娘神乎其技的操控下，如同贴着水面疾飞的雨燕，穿行于惊涛骇浪与嶙峋礁石之间。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浓雾略微稀薄，一面近乎垂直、布满湿滑青苔的万仞绝壁，如同洪荒巨兽的獠牙，森然横亘于江流前方，截断了去路！

“抓稳！”船娘厉喝，声音凝重无比，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谢无锋强提精神，死死抓住船舷凸起的木头。李昭宁也下意识地靠近谢无锋，似乎想抓住他，又怕牵动他的伤势，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只见船娘身体后仰，双足在船板上一蹬，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奇异的呼哨！小舟借着前冲的猛烈势头，船头微微翘起，竟朝着那面看似必死的绝壁直冲而去！

眼看就要粉身碎骨！船娘手中的长篙如同毒龙出洞，闪电般刺向岩壁下方一处被江水浸泡、藤蔓缠绕的角落！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械声响！就在小舟即将撞碎的瞬间，岩壁下方，一块巨大的岩石无声地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黑黢黢、仅容小舟勉强通过的洞口！一股浓重的水腥气与泥土腐朽的潮湿气息扑面而出！

“进去！”船娘奋力撑篙，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喘息，额角渗出汗珠，混杂着冰冷的江水。

生死关头，谢无锋强忍浑身剧痛，一按湿滑的船板，身体借力，如同受伤的猎豹，率先扑入那黑暗冰冷的洞口！冰冷湿滑的石壁擦过身体，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落地时一个踉跄，后背伤口再次撞上嶙峋的石壁，痛得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身后水声哗啦，船娘毫不犹豫地弃了那救命的竹篙，双手撑住洞口边缘，娇小却异常敏捷的身影紧跟着滑入黑暗之中。李昭宁紧随其后，动作虽不如两人迅捷，却也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韧劲，奋力滑入洞中。

“轰隆……”巨石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将汹涌的江涛和致命的追兵隔绝在外。洞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滴答……滴答……”的水滴声单调地放大，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洞顶细微的缝隙透下几缕微不可察的天光，映照着湿漉漉、长满苔藓的石壁，散发出幽幽的、惨绿色的磷光。脚下是浅浅的、冰冷刺骨的地下水流淌。

谢无锋靠着冰冷刺骨的石壁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剧痛和后背撕裂般的痛楚。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试图运转一丝真气探查伤势，丹田却如同破碎的瓦罐，稍一引动，便是万针攒心般的剧烈反噬！喉咙一甜，“哇”地一声，又是一大口带着乌黑血块的淤血喷溅在布满苔藓的地上，腥气弥漫。

“谢大哥！”李昭宁惊呼一声，不顾自身狼狈，立刻扑到他身边，想要搀扶，却又不敢触碰他后背的伤口，急得眼圈发红，“你…你怎么样？”

“别妄动真气！”船娘阿沅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疲惫的沙哑。她摸索着靠近，借着那微弱的磷光，仔细审视谢无锋惨白如纸的脸色和嘴角不断溢出的黑血，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外伤极重，内息混乱如沸粥翻腾，剧毒未清。再强行运功，大罗金仙也难救！”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医者的冷静判断。目光扫过李昭宁焦急担忧的脸庞时，那份深藏的怜惜与守护之心更甚。这位落难的当朝公主，让她想起了昔日在深宫之中，也曾这样忧心忡忡地服侍过一位故主。

她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小心打开，一股清苦的草药香气弥漫开来，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她毫不迟疑地撕开谢无锋后背那破烂不堪、早已被血水脓液浸透的衣物。焦糊碳化、边缘乌紫肿胀的狰狞伤口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腥气，触目惊心。

“忍着点。”阿沅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手指挖起一坨黑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可怖的伤口上。药膏甫一触体，便如无数烧红的蚂蚁噬咬，带来尖锐火辣的剧痛！谢无锋身体猛地绷紧如弓，牙关紧咬，咯咯作响，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额前散乱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

“呃……”谢无锋闷哼出声，强忍着剧痛。李昭宁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小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声音干扰阿沅，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然而，这剧痛过后，一股清凉之意迅速蔓延开来，灼热感和麻痹感竟奇迹般地稍减了几分。

“这是‘墨玉断续膏’，对金创外伤、毒伤有压制之效，但治标不治本。”阿沅手脚利落地处理完伤口，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襟内衬撕下布条，为他草草包扎。“你体内那两股水火不容的真气冲突和残余的剧毒，非此药能解。”

谢无锋靠着冰冷的石壁，感受着后背清凉与剧痛交织的奇异感觉，紊乱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抬起沉重如山的眼皮，借着那微弱惨淡的磷光，看向眼前这位救命恩人。

“多谢……救命之恩。”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敢问……恩人高姓？”他艰难地吐出字句。

阿沅包扎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眼，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仔细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谢无锋沾满污泥血污却依旧轮廓分明的脸上扫过。她的目光随即又落在蜷缩在一旁、同样狼狈不堪却难掩天生贵气的李昭宁身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恭敬与……深切的怜惜，仿佛透过眼前的少女，看到了曾经侍奉过的、早已倾覆的宫阙与故主。那是一种沉淀在骨血里的忠诚与守护本能。

“萍水相逢，何必问姓名。”阿沅垂下眼帘，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刻意的疏离，“叫我阿沅便是。”她快速收拾好药包，站起身，侧耳警惕地倾听着洞外隐约传来的水声和猿啼。“此地不宜久留。追兵恐迟早寻来。休息片刻，我们需尽快离开。”

“阿沅……”谢无锋在心中默念。直觉告诉他，这绝非萍水相逢那么简单。那操舟的绝世技艺，对这隐秘水道的熟悉，还有这珍贵的伤药……绝非一个普通船娘所能拥有。她看昭宁公主的眼神，更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意。

他挣扎着想站起，双腿却如同灌了沉重的铅块，丹田空空如也，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晃，险些再次栽倒。

“不想死就老实待着！”阿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迅速伸手扶住他重新靠坐回石壁。“都这般模样了，还逞什么强！”责备的话语，却掩盖不住其中一丝焦急。她的目光飞快地瞥向李昭宁，只见昭宁正紧张地注视着谢无锋，双手紧握，指节发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切忧虑，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强忍着。阿沅心中轻轻一叹，那份深藏的守护之心更加坚定。

谢无锋喘息粗重。他自小在炼狱般的训练中长大，早已习惯独自舔舐伤口。如今被一个陌生女子如此直白地斥责“逞强”，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情绪涌上心头，竟让他一时无言。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不再试图起身。

幽暗的溶洞，水滴声清晰得令人心悸。时间在沉默的伤痛中缓缓流逝。

阿沅并未闲着。她借着微光仔细检查洞壁和脚下的水流。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寸岩石。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处被水流冲刷得较为光滑的洞壁角落，那里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

她上前几步，用袖子小心拂去苔藓和水渍。几道深深的、由利器刻下的痕迹显露出来。并非文字，而是一些奇特的符号，线条扭曲缠绕，像是某种纠缠的藤蔓，又像是猛禽的爪印，透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果然……”阿沅低声自语，带着一丝了然，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冰冷的刻痕，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追忆与确认。她的指尖在某个特定的符号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一段尘封的记忆。这熟悉的水道标记，让她想起许多年前，曾随宫中的采办宦官，秘密走过这些为前蜀王室输送奇珍的隐秘水路。

“这是……何物？”谢无锋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依旧沙哑虚弱。

“古僰人的‘悬鸟符’。”阿沅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显得有些缥缈，“标记水道流向与险阻。这是一条废弃的‘悬棺秘径’，曾是僰人往来巴蜀的隐秘要道。”她指着刻痕延伸的方向，“顺着水流，往这边走，或能找到出路。”她的话语，隐隐透露出对这片土地的熟悉。

“吼…呜……”

低沉、痛苦、充满暴戾的呜咽声，夹杂着利爪刮擦岩石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毫无预兆地从溶洞深处、阿沅所指方向的黑暗中隐隐传来！

那绝非人类的声音！带着野兽特有的狂躁与凶残！

谢无锋与阿沅同时色变！

呜咽和刮擦声在幽闭的溶洞中回荡、放大，如同地狱恶鬼的低语，越来越近！一股混杂着野兽腥臊与新鲜血腥的浓烈气味，顺着阴冷的气流扑面而来！

阿沅瞬间握紧了从船上带下的防身短刀，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黑暗的深处，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搏杀的准备，同时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了李昭宁的前方，这是一个护卫者本能的动作。谢无锋强撑着直起身，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反手摸向腰间那柄冰冷的乌金短刃。李昭宁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身体微微颤抖，目光在谢无锋和阿沅之间焦急地游移，最终定格在黑暗深处，充满了恐惧，而更多的，是对谢无锋伤势的深深忧虑，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危险让他伤上加伤。

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地狱深处点亮的嗜血灯笼，充满了狂暴的痛苦与杀意！一个巨大的黑影踉跄着从拐角的阴影里扑出！

赫然是一头体型异常庞大的铁爪猴！浑身油亮的黑毛被烧焦了大片，散发着刺鼻的皮肉焦糊气味，一只精钢淬炼的铁爪齐腕而断，断口焦黑，正汩汩地冒着血沫，另一只完好的爪子也已是血肉模糊，指甲崩裂。它看到了洞中的三人，呲着惨白的獠牙，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嘶吼，声音嘶哑虚弱，充满了痛苦与狂躁，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黑鸦卫的铁爪猴！受伤了！”阿沅低声道，语气凝重无比。

那铁爪猴似乎被他们的存在刺激到了最后一丝凶性，低吼一声，拖着残破的身躯，用那只血肉模糊的爪子撑地，猛地朝离它较近、看起来也更为虚弱的谢无锋扑来！速度因重伤而大减，但那扑面而来的凶戾之气和腥风，依旧令人胆寒！

“小心！”李昭宁失声惊呼，脸色煞白，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谢无锋瞳孔骤缩！重伤之下根本无力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溶洞顶部的阴影中飘然而下！劲风带起！

“孽畜！安敢伤人！”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断喝！灰影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青竹棒，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划破昏暗的空气，精准无比地砸在铁爪猴扑击而来的前肢关节处！

“咔嚓！”

清脆刺耳的骨裂声在溶洞中回荡！

“嗷呜——！”铁爪猴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扑击之势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轰然砸落在冰冷的浅水中，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本就血肉模糊的前肢，此刻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彻底废掉！

灰影轻飘飘落地，竟是一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腰间挂着一个油光锃亮的酒葫芦，手中那根沾着血污脑浆的青竹棒随意拄地，浑浊的老眼在幽暗的光线下精光四射，扫过地上痛苦抽搐的铁爪猴和洞中惊魂未定的三人。

“冯舵主？！”谢无锋与阿沅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这老乞丐，赫然是邙山坳那个看似油滑市侩、实则深藏不露的丐帮分舵舵主——冯苦根！

冯苦根听到惊呼，目光首先落在谢无锋身上，尤其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嘴角不断渗出的乌血、以及后背那草草包扎却透出乌紫之色的伤口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痛惜。再看向阿沅，眼神微微一凝，有些意外。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李昭宁身上，见她虽狼狈，却无大碍，眼中才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嘿，原来是你们几个娃娃。”冯苦根脸上瞬间堆起那熟悉的市侩狡黠笑容，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并非出自他手。“老叫花本想找个清净地方喝两口黄汤解乏，没成想撞上这畜生发狂伤人，还有……啧啧，这一地的晦气！”他嫌弃地用竹棒拨弄着地上几具穿着契丹皮甲、黑鸦卫服饰的尸体，还有另外两个净衣派弟子打扮的尸体。

谢无锋和李昭宁这才注意到，在稍大一点的溶洞空间里，竟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具尸体！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那头重伤的铁爪猴，恐怕也是在混战中遭殃。

冯苦根不再理会地上的狼藉，走到那重伤垂死、在冰冷浅水中痛苦呜咽的铁爪猴面前。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些黑乎乎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铁爪猴的伤口上。“下辈子，莫要再投胎做这被人驱使的畜生了。”

做完这些，冯苦根直起身，再次看向谢无锋。他脸上的市侩笑容敛去，郑重地缓步走到谢无锋面前，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

“像…太像了…”冯苦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眉眼…这倔强…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模样…简直和当年他…一模一样…”

谢无锋被他这目光看得心中疑窦丛生，强忍着伤痛问道：“冯舵主…你…认识我父亲？”

“认识？”冯苦根苦涩地笑了笑，笑容里是无尽的追忆，“何止认识！老叫花这条命，当年就是你父亲救下的！”

“我父亲…是谁？”谢无锋心头剧震！

冯苦根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缓慢：

“他姓谢，名惊澜。曾是西域焚天魔教之主，武功盖世。后远赴中原，因对南唐宫中一位故人心生敬慕，甘愿舍弃尊位，隐姓埋名，组建‘隐龙卫’，只为守护南唐。老叫花冯苦根，代号‘苦竹’，便是隐龙卫四龙牙之一，掌情报刺探，深受你父亲大恩！”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谢惊澜的崇敬与深深的怀念，却刻意略去了所有关于背叛、冤屈与惨烈结局的细节。“少主…你便是谢惊澜之子！隐龙卫龙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

这石破天惊的身世，如九天惊雷狠狠劈在谢无锋的心头！巨大的冲击让他本就混乱的内息更加翻腾！

“噗——！”

积压的重伤、巨大的情绪冲击…如山洪暴发，再也压制不住！谢无锋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粘稠、夹杂着内脏碎块的淤血！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体内那冰火真气如同彻底失控的凶兽，疯狂冲撞撕扯！

“少主！”

“谢大哥！”

冯苦根和李昭宁同时惊呼，抢上前扶住他瘫软的身体。触手滚烫！谢无锋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紊乱到了极点！身体忽冷忽热，皮肤下青筋暴起如蛇游走！

“糟了！内息彻底失控反噬！”冯苦根脸色剧变。他迅速从破烂百衲衣内层掏出一个小盒，打开，里面是两根乌沉沉的、刻满奇异符文的细针——“镇龙钉”！

“‘镇龙钉’！你父亲当年所炼，或可暂压这狂暴真气！”冯苦根语气凝重至极，看向李昭宁和阿沅：“昭宁公主，阿沅姑娘，劳烦按住他的双腿！万万不能乱动！”

李昭宁重重点头，眼神无比坚定。她不再犹豫，和阿沅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谢无锋那不断抽搐、忽而滚烫忽而冰冷刺骨的双腿。阿沅的动作沉稳有力，眼神坚毅，仿佛在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同时，她用自己的身体微微挡在李昭宁侧前方，一个细微却本能的护卫姿态。

冯苦根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专注。他拈起一根“镇龙钉”，看准谢无锋头顶百会穴，毫不犹豫一针刺下！

“呃啊——！”昏迷中的谢无锋发出凄厉惨嚎！身体猛向上弓起！一股狂暴赤红气浪从头顶爆发！

冯苦根须发皆张，低吼着，枯瘦手掌死死压住针尾，全身功力灌注！乌沉针身符文骤亮幽蓝光芒，抵住赤红气浪！巨大反震让冯苦根嘴角溢血！

“第二钉！膻中！”毫不停歇，闪电般拈起最后一钉，狠狠刺入谢无锋胸口！

“噗——！”谢无锋身体猛颤，喷出大股乌黑血沫！皮肤下游走赤红光芒被强行压制，一股更冰寒死寂的真气反扑！身体瞬间冰冷僵硬，体表凝结厚厚白霜，呼吸几近停滞！

“镇住啊！”冯苦根目眦欲裂，口中再喷血雾，拼尽最后余力，毕生修为灌注双掌，死死压住两根剧烈颤动的“镇龙钉”！

“嗡——！”

两根“镇龙钉”上幽蓝符文光芒大盛！交织成微弱坚韧光网，强行将体内冰火不容的两股力量压制隔绝！冲突光芒体表剧烈闪烁，最终不甘地微弱平息。

谢无锋瘫软在地，陷入死寂般深度昏迷。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不再狂暴紊乱。眉心、胸口两处，各钉着一根乌沉细针，散发心悸寒意死气。

冯苦根踉跄跌坐，大口喘气，脸色灰败如金纸，元气大伤。李昭宁也几乎脱力，松开手，看着谢无锋惨白如纸的面容和那两根触目惊心的“镇龙钉”，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终于决堤，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滑过她沾染泥污的脸颊。“他…他会不会死？”她声音绝望，泪眼婆娑地看向冯苦根。

冯苦根喘息着，艰难摇头：“两钉…只暂封住…如沸油盖薄盖…随时炸开…此钉封穴，对他亦是剜心刺骨之痛…若想根除…唯寻调和阴阳、重塑经脉的绝世灵药…或…完整的《黄裳武经》…否则…熬不过一月…”

一月！死亡倒计时的钟声，沉重地压在溶洞内每人心头。

“冯叔，”李昭宁用力擦去泪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我们…现在怎么办？不能…绝不能让他死在这里！”她的目光落在谢无锋身上，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冯苦根挣扎站起，从净衣派弟子尸体上搜出一张羊皮地图。展开细看，浑浊眼中亮起一丝希望：“天不绝人！净衣派败类寻前蜀王建宝藏的图！图上标注，通剑门关隐秘古道‘猿猱径’！传闻关内有前朝‘药王洞’，或有续脉疗伤奇珍！眼下救少主唯一希望！”他看地上昏迷的谢无锋，眼神决绝。“阿沅姑娘，你对蜀地水路熟，可能寻通‘猿猱径’入口水道？”

阿沅仔细看地图，手指划过水脉，沉吟片刻，眼中闪决断：“能！图上暗河支流，我曾随宫中采办走过一段！确是捷径！只是…”她担忧看向冯苦根背上昏迷的谢无锋。

“走陆路更险！追兵必堵截！就走水路！”冯苦根断然道。他俯身，小心翼翼背起谢无锋。佝偻脊背，此刻仿佛能扛起山岳。

“阿沅姑娘，烦请引路。昭宁公主，请紧随老朽身后，务必小心。”

阿沅重重点头，捡起弯刀开路。李昭宁紧握刻《蜀道难》短剑，眼神前所未有坚定。看冯苦根背上昏迷谢无锋，心中默念：剑门关，必闯过去！

三人不再迟疑。阿沅辨方向，率先朝溶洞深处水流声更响处走去。冯苦根背谢无锋，步履沉重却沉稳跟上。李昭宁持短剑断后，公主裙摆沾满泥泞，步伐却异常坚定。

幽暗水道，如巨兽肠道。水滴声，脚步声，昏迷者微弱呼吸声交织。洞顶天光渐无，浓稠黑暗吞噬一切。只有阿沅弯刀划过岩壁溅起零星火花，短暂照亮前路。李昭宁手中短剑剑锷上，“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刻字，在绝对黑暗中，反射微弱如风中残烛幽光，倔强指向蜀道深处，飞鸟难度剑门天险。

前路艰危，生死重担。微弱幽光，绝望深渊中，通往渺茫生机的唯一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