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劫，山河烬

九嶷山僧人慧心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冰水。那声清越的佛号，那隔空碎弓的惊世手段，瞬间让混乱血腥的邙山坳陷入一种诡异的凝滞。

契丹苍狼卫的刀疤武士脸上的狂怒僵住了，他死死盯着山坡上那抹月白僧衣，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契丹崇佛，九嶷山慈航禅院的名头，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他心头。黑鸦卫首领面具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慧心身后那八尊气息沉凝的护法武僧，又掠过下方被谢无锋护在身后的昭宁，最终落在刀疤武士身上，似乎在飞快权衡着出手的代价。净衣派的白扇子和钱三眼更是面如土色，恨不得立刻缩进地缝里消失。污衣派的鲁大棒则拄着枣木棍，粗重的喘息声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只有谢无锋，身体依旧绷紧如满弓之弦。他将昭宁更深地护在身后，冰冷的眼眸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死死锁定着山坡上的慧心。那僧人澄澈平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让他感到一种比契丹弯刀、黑鸦弩箭更深的寒意。直觉告诉他，这看似普度众生的佛门中人，其目标，恐怕与那些明火执仗的豺狼并无二致——都是他身后这个背负着玉玺与国仇的少女！

慧心双手合十，月白僧衣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宝相庄严。他无视了下方各种复杂、忌惮、贪婪的目光，温润平和的嗓音清晰地传遍全场：“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诸位施主，杀孽已重，何不放下干戈？此女身负天机，戾气缠身，与我佛有缘。贫僧奉家师法旨，欲引渡其至慈航禅院，以无上佛法化解戾气，消弭兵灾，亦是泽被苍生之善举。”他话语慈悲，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带走昭宁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之事。

“放屁！”刀疤武士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吼道，声音却明显带着色厉内荏，“秃驴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这女人是老子契丹国师耶律玄大人点名要的！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别怪老子弯刀不认菩萨！”他虽畏惧九嶷山，但想到耶律玄的酷烈手段和玉玺的巨大诱惑，贪婪终究压倒了敬畏。

黑鸦卫首领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手。他身后的骑兵无声地调整了弩箭的角度，冰冷的箭簇不再仅仅指向谢无锋和昭宁，也隐隐指向了山坡方向，更笼罩了下方混乱的丐帮人群。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气氛再次绷紧，三方势力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锋，如同无形的刀剑碰撞。慧心依旧面色平和，只是他身后的八名武僧，手中的乌木棍已悄然握紧，一股沉凝如山、蓄势待发的威压弥漫开来。

被三方强大势力锁定的中心，昭宁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被无数条毒蛇盯住。她紧紧抓住谢无锋背上的衣物，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前有狼，后有虎，如今又来了看似慈悲、实则更加可怕的佛门高僧。姐姐用命换来的生机，难道就要断送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江湖草莽特有的豁达和圆滑，突兀地插了进来：

“哎哟喂！诸位贵人，诸位高人！消消气，消消气啊！”丐帮邙山分舵舵主冯苦根拄着青竹棒，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恰好站在了慧心视线与谢无锋、昭宁之间，也挡住了部分契丹人和黑鸦卫的锋芒。

他先是朝着山坡上的慧心深深作揖，姿态放得极低：“慧心大师！久仰九嶷山慈航禅院大名，如雷贯耳！大师悲天悯人，欲化解戾气，实乃大功德！老朽佩服，佩服！” 接着，他又转向刀疤武士和黑鸦卫首领的方向，连连拱手，脸上带着讨好的苦笑：“这位契丹将军，还有这位黑鸦卫的大人！咱们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何必打打杀杀伤了和气？您二位要人，大师也要人…可这…这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或者…商量个章程不是？我们丐帮这小破地方，实在经不起诸位神仙打架啊！”

他这番姿态，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只想息事宁人的老油条。钱三眼和白扇子脸上露出鄙夷，鲁大棒则眉头紧锁，不解地看着老舵主。

慧心目光平静地看着冯苦根，微微颔首：“老施主言之有理。贫僧亦不愿多造杀孽。只需将此女交予贫僧，贫僧自当约束门下，并尽力劝说契丹与石晋的施主止戈。”他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强势。

“大师慈悲！大师慈悲！”冯苦根连连点头哈腰，仿佛感恩戴德。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为难和小心翼翼，看向被谢无锋护在身后、穿着破烂妇人装、脸上满是污泥的昭宁，浑浊的老眼中却飞快闪过一丝只有谢无锋才能察觉的精光。

“这位…呃…姑娘，”冯苦根搓着手，一副市侩又无奈的样子，“你看这…大师要渡你，将军大人要请你…这…这也不是咱们这小地方能留得住的啊！要不…你看…你跟大师走？大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不会亏待于你？” 他这话看似在劝昭宁，实则是在试探慧心的底线，也是在提醒谢无锋——佛门要的是人！

谢无锋按在乌金刃上的手青筋暴起，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绝不会让昭宁落入任何一方之手！

昭宁看着冯苦根那看似卑微讨好的脸，心中却猛地一动。这老狐狸…绝对没这么简单！他故意提到“跟大师走”，是在暗示什么？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中，冯苦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刻意的“恍然大悟”：“哎哟！瞧老朽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他转向慧心，脸上带着更加谄媚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大师！您看，您要引渡这位姑娘，那是她的造化。不过…佛门清净地，姑娘家身上带着些…呃…不太干净的东西，怕是冲撞了佛祖，也污了禅院的清净吧？”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

冯苦根不等众人反应，立刻指着昭宁，用一种略带嫌弃又刻意压低、却又能让周围人都隐约听到的语气说道：“大师您有所不知啊！这姑娘…唉！刚才在破庙里，老朽看她身上…好像…好像生了恶疮！就在背上！啧啧，那味儿…老朽隔老远都闻到了！您说这…这要是带到佛门圣地，岂不是大大的不敬？”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仿佛真闻到了什么恶臭。

恶疮？！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山坡上的慧心，那一直古井无波的澄澈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佛门戒律森严，对于污秽疾病确有避讳，尤其要带回禅院清修的女子若身染恶疾，确是大忌。冯苦根这话，可谓精准地戳中了佛门的软肋。

刀疤武士和黑鸦卫首领也愣住了，目光狐疑地看向昭宁。一个身染恶疮、可能传染的公主？那价值岂不是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带来麻烦？

昭宁先是一怔，随即瞬间明白了冯苦根的用意！她后背那被谢无锋用烧红石头烙过的毒箭伤口，皮肉焦糊，惨不忍睹，可不正像极了溃烂的恶疮吗？这老舵主是在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为她制造脱身的契机！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让她脸色涨红（虽然被污泥掩盖），身体微微发抖。但姐姐的嘱托、肩上的重担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反而下意识地将身体缩了缩，仿佛真的因为“恶疾”而自卑羞惭。

谢无锋也瞬间领会。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冯苦根，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警惕，也有一丝极其隐晦的…了然。他护着昭宁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恶疮？”慧心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目光再次投向昭宁，似乎想穿透那破烂的衣物和脸上的污泥看清真相。

“千真万确啊大师！”冯苦根抢着说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江湖人特有的“信誓旦旦”，“老朽活了这把年纪，还能看错？那疮…唉，烂得深可见骨！脓血都浸透了衣裳！我们污衣派的兄弟都不太敢靠近！大师您佛法高深，自然百邪不侵，可禅院圣地…万一…万一因此污了佛光，老朽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一边说，一边朝鲁大棒使了个极其隐蔽的眼色。

鲁大棒虽然耿直，但并非蠢笨。他虽不明白老舵主具体用意，但看到那个眼色，又联想到昭宁背上那可怕的伤口，顿时“明白”了几分。他立刻瓮声瓮气地接口，语气带着粗豪的“嫌弃”：“就是！臭得很！老子的枣木棍沾上点味儿都晦气！大师您要渡她，不如先让咱们污衣派的兄弟给她弄点草药洗洗？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药是不好，但治治烂疮还是有点土方子！” 他这话半真半假，将“嫌弃”和“好意”混杂在一起，更添几分可信度。

污衣派弟子中，也有几个机灵的，立刻跟着帮腔，小声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那味儿…”

“看着就吓人…”

“可别传染了…”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山坡上的慧心听到。

慧心沉默了。他那双澄澈的眼眸在昭宁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下方那些“言之凿凿”的丐帮污衣派弟子。佛门戒律和眼前这“污秽”的现实形成了巨大的冲突。他能感知到下方少女的气息虚弱紊乱，确似有重疾在身。若强行带走一个身染恶疮、可能污秽禅院的女子，不仅违背戒律，更可能引发门内非议，甚至动摇他此行的“正当性”。

就在慧心权衡犹豫的这宝贵瞬间！

冯苦根眼中精光爆闪！他猛地用青竹棒重重一顿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鲁大棒和污衣派弟子方向嘶声大吼，声音带着一种“惊恐万分”的变调，手指却指向了——契丹苍狼卫和黑鸦卫混杂的方向！

“不好！他们要动手抢人啦！净衣派的兄弟！护住大师要的人！别让契丹狗和黑乌鸦抢了先！污衣派的！护住村子！跟老子拼了！”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火药桶的火星！

冯苦根的话极具误导性！“大师要的人”指向昭宁，“动手抢人”的矛头却直指契丹和黑鸦卫！更阴险的是，他故意喊出“净衣派护人”，将一直想置身事外甚至想投靠契丹的净衣派钱三眼和白扇子瞬间架到了火上烤！

钱三眼和白扇子脑子“嗡”的一声！他们根本没想动手！但冯苦根这一嗓子，在契丹人和黑鸦卫听来，无异于丐帮净衣派要跟他们抢夺目标！而“护住大师要的人”更坐实了他们“投靠佛门”的嫌疑！

“妈的！老东西阴我！”钱三眼瞬间明白过来，气得七窍生烟，但已经晚了！

“找死！”刀疤武士本就对冯苦根阻拦和慧心出现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听到丐帮（净衣派）竟敢“护人”，还辱骂他们是“契丹狗”，瞬间狂怒，再也顾不得什么佛门不佛门，手中弯刀一指：“杀光这些叫花子！抢公主！”

“放箭！”黑鸦卫首领面具下的眼神一寒，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下令！他本就对局面失控不满，此刻正好借机清除障碍！

“咻咻咻——！”

密集的弩箭如同索命的黑雨，瞬间泼洒向净衣派弟子聚集的方向！契丹武士也狂吼着挥舞弯刀冲杀过来！

“冯苦根！我操你祖宗！”钱三眼和白扇子魂飞魄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格挡闪避！净衣派弟子猝不及防，瞬间被射倒一片，惨叫声响成一片！他们被迫卷入战团，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挥舞武器与契丹、黑鸦卫厮杀在一起！

而冯苦根吼完之后，根本不管净衣派的死活，朝着鲁大棒和污衣派弟子厉吼：“大棒！带兄弟们挡住村口！别让这些狗崽子冲进来祸害乡亲！给老子顶住！”

鲁大棒虽然耿直，但此刻也热血上头，以为老舵主真是为了保护村子。他怒吼一声：“污衣派的兄弟！跟老子杀狗！”挥舞着沉重的枣木棍，带着污衣派弟子，红着眼冲向从村口方向试图突破进来的契丹武士！他们人数虽少，但依托村口的简陋工事和熟悉的地形，加上一股悍勇之气，竟暂时挡住了契丹人的冲击！

场面彻底失控！契丹苍狼卫、石敬瑭黑鸦卫、丐帮净衣派、丐帮污衣派，四方人马在小小的邙山坳村口混战成一团！刀光剑影，喊杀震天，弩箭破空，鲜血飞溅！原本针对谢无锋和昭宁的杀局，被冯苦根一番搅动，瞬间演变成了一场大混战！

山坡上的慧心和他身后的武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失控的混战惊住了。慧心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愕然和无奈。他此来只为带走昭宁，并不愿卷入这无谓的江湖仇杀和朝廷争斗。眼见下方已是一片修罗场，刀剑无眼，他若强行介入，不仅难以带走人，更可能让门下武僧蒙受无谓损失，甚至坐实“引动干戈”的恶名。

“阿弥陀佛…”慧心低诵一声佛号，眼中慈悲之下是深沉的无奈。他深深看了一眼下方混乱战场中心，那个依旧被谢无锋死死护在身后的、蜷缩着的身影，似乎要将她的样子记住。最终，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八名严阵以待的武僧，做了一个“退”的手势。

八名武僧虽有不甘，但令行禁止，立刻收敛气息，护卫着慧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迅速退入了后方茂密的山林之中，消失不见。那抹月白僧衣，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漾起一圈涟漪后，归于平静。

最大的威胁——佛门势力，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暂时退场了！

混乱的战场中心，谢无锋在冯苦根吼出那声“动手抢人”的瞬间，就已经动了！他并非冲向敌人，而是猛地回身，一把抄起因毒素和惊吓而几乎虚脱的昭宁，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快如鬼魅！

“抱紧！”他冰冷的声音在昭宁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昭宁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身体腾空带来的失重感和后背伤口传来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但此刻她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悸动和对冯苦根那老狐狸的复杂情绪。

谢无锋抱着昭宁，没有选择从混战最激烈的村口突围，而是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朝着村落侧面、靠近浑浊小河的方向，一处看似被几间破败窝棚和茂密芦苇封锁的“死角”，猛地冲了过去！他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在混乱的人群和飞溅的刀光箭影中穿梭，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

“拦住他！”刀疤武士眼尖，虽然被净衣派的人缠住，依旧嘶声狂吼！几名外围的契丹武士和两个试图捡便宜的黑鸦卫立刻调转方向，挥舞兵器扑来！

谢无锋眼神冰寒，脚下步伐丝毫未乱。他抱着昭宁，身体猛地一个矮身急旋，避开劈来的弯刀，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闪电般扫出！

“咔嚓！”

“砰！”

一名契丹武士的膝盖被狠狠踢碎，惨叫着倒地！另一名黑鸦卫则被一脚踹中胸口，喷血倒飞出去！

然而，一支刁钻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从侧面射来，直取昭宁的后心！谢无锋此刻双手抱着她，根本无法格挡！

昭宁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狸猫般从旁边一个破败的草垛里猛地窜出！正是之前那个在破庙里被鲁大棒呵斥、给谢无锋递过水的小乞丐！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合身扑向了那支射向昭宁的弩箭！

“噗嗤！”

弩箭狠狠扎进了小乞丐瘦弱的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小小的身体一个趔趄！

“小豆子！”远处正与契丹武士厮杀的鲁大棒瞥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小乞丐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踉跄着站稳，沾满污泥和血迹的小脸上，竟然对着谢无锋和昭宁的方向，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带着血沫的笑容，用尽力气嘶喊：“快…走啊！！”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污衣派小乞丐，如同约好了一般，从不同的角落、草垛、破屋窗口猛地钻出！他们有的抓起地上的石块、烂泥，有的挥舞着削尖的竹竿，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试图拦截谢无锋的契丹武士和黑鸦卫！

“拦住他们！”

“保护大哥大姐！”

稚嫩却充满血性的嘶喊声，在残酷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他们用自己瘦小的身体，用最简陋的武器，甚至是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去冲撞！如同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却义无反顾！只为了给那个在破庙中给了他们一点食物、在危难时没有嫌弃他们肮脏的“大哥”，和他护着的“大姐”，争取一线生机！

“不——！”昭宁看着那些瘦小的身影在刀光箭影中倒下、溅血，看着小豆子肩头插着弩箭却依旧试图扑向下一个敌人，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奔涌！这些最底层的、如同草芥般的生命，在用他们的方式，践行着最朴素的“道义”！

谢无锋抱着昭宁的手臂猛地收紧！他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波动起来！看着那些为他赴死的小小身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暴怒、痛楚和某种被灼烧的滚烫情绪，狠狠冲击着他冰封的心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但他脚下的速度更快了！他不能辜负这些用命换来的机会！

在几个小乞丐用生命短暂阻止追兵的刹那，谢无锋抱着昭宁，如同离弦之箭，冲到了那处被窝棚和芦苇封锁的“死角”。他看也不看，一脚狠狠踹向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窝棚土墙！

“轰隆！”

土墙应声破开一个大洞！洞口后面，竟是一条被茂密芦苇掩盖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水道！浑浊的河水散发着腥气，水道蜿蜒，不知通向何方！

这显然是冯苦根早就安排好的隐秘退路！这老狐狸，连退路都准备好了！

谢无锋没有丝毫犹豫，抱着昭宁，纵身跃入冰冷浑浊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身体，刺骨的寒意和伤口被污水浸泡的剧痛让昭宁忍不住痛呼出声，呛了一口腥臭的河水，剧烈地咳嗽起来，意识再次模糊。

“咳咳…冷…好痛…”

“忍着！”谢无锋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一只手紧紧抱着她，防止她被水流冲走，另一只手奋力划水，推动着两人沿着狭窄的水道快速向下游潜去。

身后，邙山坳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渐渐远去、模糊，最终被哗哗的水流声吞没。只有那浓郁的血腥气，仿佛依旧萦绕在鼻尖，还有那些小乞丐们倒下时稚嫩的嘶喊，如同烙印般刻在昭宁的心上。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刷着身体，昭宁冻得瑟瑟发抖，后背焦糊的伤口和肩胛下的毒伤在污水浸泡下更是传来一阵阵钻心剜骨、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麻痹。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灼热的痛楚中沉浮，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她紧紧蜷缩在谢无锋坚硬冰冷的怀抱里，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

“冷…好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牙齿咯咯打颤，苍白的嘴唇已经泛紫。

谢无锋奋力划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少女生命的流逝。她的体温在迅速下降，身体越来越软，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那支被烙铁处理过、却依旧残留毒素的弩箭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边缘开始呈现出不祥的乌紫色。

必须尽快处理！否则她撑不了多久！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水道两旁。芦苇丛生，荒无人烟。终于，在转过一个弯道后，他发现了一处被河水冲刷形成的、半浸在水中的浅滩，浅滩上方有一块向内凹陷、勉强能遮蔽风雨的岩石。

他抱着昭宁，奋力游向浅滩，将她拖上湿冷的碎石地。昭宁浑身湿透，破烂的妇人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已显婀娜的曲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谢无锋迅速扫视四周，确认暂时安全。他蹲下身，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撕开昭宁后背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焦糊碳化的伤口和周围被烫伤的皮肉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污水浸泡得发白、肿胀，边缘的乌紫色毒素正在缓慢扩散，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他眼神凝重。毒素未清，伤口又严重感染。他迅速从自己同样湿透的怀中摸出那个油布包，里面的银针竟然用油布裹得严实，未被浸湿。他捻起几根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昭宁后背几处大穴，暂时封住毒素流向心脉的通路。

然而，这只能延缓，不能根除。必须尽快吸出伤口附近的毒血！否则一旦毒素攻心，神仙难救！

谢无锋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少女苍白如纸、昏迷中依旧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没有任何犹豫。他俯下身，冰冷的嘴唇，贴上了那片散发着腥臭的、溃烂肿胀的肌肤！

“唔…”昏迷中的昭宁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

谢无锋用力吸吮，一口又一口乌黑粘稠、带着刺鼻腥味的毒血被他吸出，吐在旁边的碎石上。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旖旎，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到极致的冷酷。每一次吸吮，都牵扯着昭宁后背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疼痛，让昏迷中的她身体一阵阵抽搐。

不知吸了多少口，直到吐出的血液颜色变得鲜红，谢无锋才停了下来。他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沾染了毒血，显得有些乌紫。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这是之前从契丹武士尸体上搜刮到的、为数不多的金疮药。他将药粉小心翼翼地撒在清理过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新的、火辣辣的刺激。

“啊——！”昭宁被这剧痛彻底激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

就在她弓身的瞬间，或许是剧痛激发了潜能，她竟猛地转过身来！那双因痛苦和虚弱而布满血丝、泪水朦胧的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近在咫尺的谢无锋的脸！

他的脸依旧冰冷如石刻，沾着污泥和血迹，嘴唇上还残留着乌黑的毒血，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但昭宁却清晰地看到了他额头的汗水，看到了他眼中那尚未完全褪去的、为吸出毒血而高度凝聚的专注，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冰冷的河水在脚下哗哗流淌，晨风吹过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响。少女凄楚含泪的眼眸，与男人冰冷染血的面容，在荒凉的水岸浅滩上，如此近地对视着。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昭宁看着谢无锋嘴唇上那属于她的毒血，看着他眼中那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冲击感狠狠撞在她的心上。冰冷、剧痛、屈辱、绝望…所有负面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滚烫的东西所覆盖。

他是谁？是那个在伽蓝寺佛殿里，冷冰冰让她在“公主”和“玉玺”之间做选择的影子？是那个在邙山道上如同杀神般浴血屠戮的护卫？还是眼前这个…不惜用嘴为她吸出毒血、嘴唇染毒的男人？

委屈、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紧接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不是之前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如同孩子般的、充满了无助、委屈和后怕的嚎啕大哭！她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痛苦、失去姐姐的悲伤、被追杀的绝望、被当成“累赘”的屈辱，还有此刻这难以言喻的复杂冲击，统统哭出来。

“你…你混蛋…呜呜…好痛…冷…我好怕…姐姐…呜呜呜…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都要逼我…”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谢无锋僵硬地蹲在那里，看着眼前哭得撕心裂肺、毫无公主仪态的少女。她那沾满污泥泪水的脸，那脆弱无助的哭泣，还有那紧抓着他湿透衣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小手，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冰封的心防之上。

他从未处理过这种情况。杀戮、潜伏、执行命令，这些他擅长。但面对一个崩溃哭泣的少女…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那冰冷的、如同面具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种近乎笨拙的僵硬。

他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剧烈颤抖。那哭声，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心头莫名烦躁，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让他极度不适的酸涩感。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似乎想做什么，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最终，那只沾满血污和河水的手，有些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力道，落在了昭宁沾满污泥和泪水的头顶，生硬地、胡乱地揉了两下她湿漉漉、沾着草屑的短发。

那动作，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更像是在…擦拭一件沾了灰尘的兵器。

然后，他那冰冷的声音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少了些刺骨的寒意，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和…极其罕见的滞涩：

“别…哭了。毒…吸出来了。死不了。”他顿了顿，看着少女哭得通红的眼睛和脸上狼狈的泪痕污泥，又极其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水流声淹没：

“脏…擦擦。”

他收回手，从自己同样湿透、沾着血污的破烂衣襟上，撕下相对还算干净的一小块布条，动作依旧僵硬地递到昭宁面前。

昭宁的哭声戛然而止，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块同样肮脏不堪的布条，又抬起泪眼，看向谢无锋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嘴唇却残留着她毒血的冰冷面孔。

一种极其荒诞、却又带着一丝莫名酸楚的暖流，混杂着浓重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疲惫，猛地冲上她的心头。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破布条，再看看他紧抿的、残留乌紫的唇，突然伸出手，却不是去接布条，而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冲动，用指尖，极其快速地、轻轻地，碰了一下他冰冷的、沾着毒血的唇角。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那毒血的微腥，让她指尖一颤，如同触电般缩回。

谢无锋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点了穴道！他那双空寂冰冷的眼眸，瞬间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层炸裂！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的情绪波动清晰地掠过他的眼底！他死死地盯着昭宁，眼神锐利得如同要将她刺穿！

昭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沾满泪痕污泥的小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和做错事般的心虚。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鬼使神差地那么做。

就在这凝固般的、充满了莫名张力的气氛中，谢无锋猛地别开了脸，避开了她的目光。他握着那块破布条的手紧了紧，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将布条近乎粗鲁地塞进昭宁手里，声音比河水更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僵硬：

“自己擦。此地不宜久留。”

说完，他不再看她，迅速起身，警惕地扫视着水道上下游，侧耳倾听着远方的动静。只是他挺直的背影，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耳根处，在晨光熹微中，仿佛泛起了一丝极其可疑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红。

昭宁握着那块冰冷的、带着他体温和血腥味的破布条，呆呆地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后背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但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绝望和冰冷，似乎被刚才那荒诞而短暂的交锋，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透了进来。